沒有結局的作家24
有一個城市叫做礪市,它真實存在,即便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礪市這兩個字組合起來都十分陌生,但就是真實存在一個叫做礪市的地方。對於其他人來說,礪市可能叫做其他的名字,比如什麼川,什麼島,你上班累了之後躺在床上閉上眼,想要逃避糟糕的人際關系和狗屁的工資,或者你什麼也不想,只是幻想一個故事入眠。
和很多小說網站一樣,有時你也幻想你在一個魔法的大陸,成為大魔法師揮斥方遒,或者你幻想自己去異世界,在異邦建立龐大的工業體系,解放了困苦的人們等等。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礪市,有的人曾經到達過那個礪市,但忘記了,有的人還在構建自己的礪市,這沒有什麼關系,幻想的世界和現實有差距,大家大多數能夠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種幻想而不是現實,天亮之後,洗洗臉,礪市就在腦海中煙消雲散。
礪市大多出現在人少年時期,那時人有著豐富的幻想,對真實世界也充滿期待,所以他們的想象力沒有邊界。大多數的礪市消失在人上班之後,人們說上班讓人失去靈氣,這句話對大多數人適用。只是這並不是失去靈氣,而是失去了去礪市的通道,幻想的世界仍然在那裡,只是因為太累了,想象力的道路坍塌,人們的思維無法前往。
但我真正去過礪市,不光如此,我還知道每個人的礪市都長著什麼樣子。
實話說,想象力才讓礪市顯得那麼輝煌,等你真正看見礪市之後也會覺得不過如此。
每個人的礪市可能都有不同的風格,古代亭臺樓閣,現代高樓玉宇,未來賽博科技,異世界龍與騎士,但所有人的礪市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隻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創造礪市的人自己。
你或許會覺得我在故弄玄虛,說些沒用的廢話。畢竟想象力是不能共享的,人類目前的科技還沒能實現共腦,自己想象出的城市只有自己一個人,這不是很正常嗎?你這樣想的話,說明你其實就是我,你在我的礪市和我自言自語,你是我的想法,所以你問出我的問題,因為你這個問題我已經思考過了。
被繞住了,沒關系,這也沒有什麼邏輯可言。現在你就在我的礪市中。
每個人的礪市裡雖然都不相同,但真正的生物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造物主自己。造物主雖然幻想出無數個人和自己互動,但如果仔細定睛會發現所有角色都長著自己差不多的臉,或者和現實中的親朋好友略有相似。人的智慧和人工智慧並沒有太大差別,生成的人臉並不是創造了一個生命,所以即便在礪市中,人也是孤獨的,哪怕熱鬧,定期有廟會,那也是孤獨的。
所以礪市的樣子就是孤獨本身,是宇宙發明之前的歸於無有的狀態,是最初的七日之前的一片混沌,神明,也就是你,或者是我,走在一片虛無中間,這片虛無就叫做礪市。
於是你決定創造一個世界出來,沖淡自己的孤獨,或者說加一點裝飾,就像打掃的時候把不可見人的刊物塞進床底,把u盤借給別人的時候想辦法讓自己的檔案隱藏不可見……造物主總是為孤獨而感到羞恥,因此創造一個熱鬧的世界出來和自己互動。
所有人的礪市都大可歸為三類中的一個:慾望,恐懼,共情。
起初,我毫不遮掩地希望在礪市實現我的願望,我在我的礪市當中是一個有名望的作家,有著精湛的寫作技巧,在商業上也大獲成功,我的作品被改編為大熱的影視作品,在我還沒動筆前就有版權方敲定它的去向,提前支付一筆酬金到我的卡裡。
我白天在悠揚高雅的音樂聲中自然起,慢條斯理地研磨著咖啡,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不遠處的雙月港,看著不斷入港和離港的船舶像螞蟻一樣覓食,我站在城市的頂端觀察著各種各樣的人類,以一個優雅從容的姿勢在筆記本上敲下我井噴一般的靈感。
晚上,我坐在桌前,雙月的交疊讓城市變成另一幅美景,我把我的靈感用準確幹淨的詞語描述出來,連綴成句,再以精巧的方式編織成一個個段落,偶爾以敘述詭計,偶爾以情感,偶爾平鋪直敘地把所有的段落像樂章一樣演奏著,使它成為一篇精妙絕倫的小說。
在經過一些無傷大雅的修改和潤色之後,我把我的文稿發布出去,果然它又成功。
我的讀者贊美我的寫作技巧愈發成熟,一次比一次更加驚豔,同行與編輯不斷敲字質問我到底為什麼那麼多天才的靈感源源不斷,商業上的合作夥伴贊嘆我是文藝界的搖錢樹,圖書館也把我所寫的流行小說放入庫存,學術界認為我的小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為之開了許多篇學術會議探討我的創作,並真摯地邀請我前去發言——
我的礪市花團錦簇,圍繞著我這樣一個作家搭建出來的積木城市,我偶爾也不好意思這個城市以我為太陽,因此會構想一些角落裡的其他人的故事,我構想那是礪市中的我所寫的故事,於是,這就是故事中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又去寫故事,一層一層環繞下去——所有的故事都以我為圓心轉動,他們以為自己的人生精彩複雜跌宕起伏,殊不知他們全都是我的構想。
或許有人仰望星空的時候會想起自己是不是一個幻想中的作家筆下的人物,但她或許只能猜對其中一層,其實她是我筆下人物中的筆下人物的筆下人物……無限迴圈下去,我構想無數個故事,直到我自己都分不清這個故事到底是我的故事還是我筆下人物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我手,所有的事情都由我創造,大到所有的動物如何繁衍生息,植物幾歲枯榮,文明的繁榮與衰落,小到主角穿著什麼顏色的裙子,教室外的玉蘭花開放了幾朵。這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我手裡。
我如饑似渴地寫著故事,我模糊了創作和現實的邊界,我不在乎這個故事到底是我的還是礪市中那個成功的我……現實中的我是如此失敗,以至於我在虛擬的世界裡花費這樣大的心力,構建出一個恢弘的世界。
因為我現實生活中是個失業的女人,並且是因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自己決定辭職,以至於失去了面對現實的勇氣。我不敢去面試,怕別人對我評頭論足,我不敢化妝,我怕出門之後別人看到我眼線畫得不好就對我大肆嘲笑,我也不敢和人用語音說話,怕別人覺得我的聲音過於難聽……我每天吃得很少,也不社交,不出門運動,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礪市中。
有靈感的時候我把靈感寫在本子上,寫在筆記本裡,隨手寫在紙條中,有時候我寫出我心裡想的故事,可我的文筆實在是差勁,寫出來也沒有人看,我自己也覺得我寫出來的版本比起我腦子裡的構想遜色了二百倍不止。文筆一點也不通順,故事結構更是糟糕得可以,而且還提早把懸念釋放出來……根本無人在意!
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只是在腦子中構想,我躺在床上閉著眼,有時候我進入睡眠,有時候沒有,不管我有沒有進入睡眠,我的腳已經踩在礪市的地上了,我在雙月港有我的居所,它雖然不是豪宅,但地理位置太好了,那座房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喜歡呆在那裡創作自己的故事,在那裡,我的文筆的生澀完全消失,我創作出來的所有故事都渾然一體,好像它生來就該是那樣。
我就這麼寫著,有一天我突破了創作的邊界,我創作出來的角色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我寫作時我意識到真的有人在和我對話,那些人物不再是我的分身,而是單獨的個體。我像是坐在河邊捏泥人的女媧,耳邊傳來“媽媽”“媽媽”的歡欣叫喊,我傾聽她們的聲音,符合他們的意願,把這些小人的故事融合在我的故事中,我寫出了更多的故事,然後,有更多的意志向我拋來。
他們叫我造物主,叫我神,因為我能夠聆聽每個人心裡的訴求,我掌握著所有的命運。
不光是人,每個動物的願望我也一清二楚,萬物有靈,連枝頭的海棠也對我訴說微風的力度,塵埃中飄來源源不斷的意志,我不再感到孤獨。
我的世界無比熱鬧,和其他人的礪市形成了鮮明對比,我身邊傳來的聲音不是我心裡的聲音,而是他們的自由意志,我被那麼多聲音簇擁著,她們不會對我的外貌評頭論足,不會知曉我的人生,因為我是礪市自有永有的神,有我才有礪市。所以礪市就是宇宙,在我肉身存在的那個宇宙之外的一個宇宙。
我驚覺我解釋了一些物理學無法突破的原理,原來宇宙就是這樣誕生的,或許再這樣創造下去,我筆下的人物也會寫出他們自己的礪市,宇宙就這樣分裂膨脹,像是細胞一樣增殖繁衍,有不同的功用,所以礪市叫什麼根本也無所謂,你也可以叫它三千世界或者別的什麼天堂,在各種教條的意義之外我發現了人類的慾望盡頭就是創造一個世界,我沉浸在礪市中,作為一個神而繼續創作這個故事。
有些神話中的神是單一神,有些就是一大家子,或者很多親戚關系,我一開始不明白為什麼如此。
直到我意識到礪市過於龐大了,裡面所有活物和死物的意志都在源源不斷地向我傳達,我感覺到疲累,進而感到另一種孤獨:我的造物並不是我的同類,而我仍然是孤身一人。
於是我誕生了一個念頭,我希望能夠造一個新的神,一個和我同等的人,共享我的礪市,擁有不亞於我的權柄。這聽起來太過矛盾,就像那個經典的悖論:上帝可以造一個自己搬不起來的石頭嗎?
我不管這些悖論,我就開始了創造。造物的成就讓我目空一切,我試圖創造出那個和我一樣,但不會被我解讀的人,我開始疏於回應造物們的祈禱,反正神做什麼都是對的,他們的意願也無法讓神消失,而我一個念頭就可以毀滅一個世界,讓文明重新來一輪。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構想那個我無法理解的造物身上,我在造一個我自己搬不起來的石頭,我狂妄地要突破悖論,我開始整日整夜地思考那個人是什麼樣子。
我在家裡每一個角落貼滿了設定的紙條,在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寫我自己的想法和疑惑。我不敢在礪市中創造這個人,因為我的意志迷失在礪市中,一個微小的念頭都會創造出一整個世界,我只能在現實世界,這個只有我存在,我不是神的地方造出和我同等的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