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別
四百年後,人間恰逢如詩如畫般美輪美奐的陽春三月。
就像風月自會相逢,故人總有歸期。
亡魂入輪回,於黃泉中重獲新生。
盛醉身上帶著花神的氣息,以至於俞央找他找得並不費力,卻在再次相見之時難以相認,若不是那縷氣息在花神面前愈發清新可聞,俞央是無論如何都認不出來面前人的。
面前少年看起來僅有十二三歲,身量瘦小,體形瘦削,並非那小仙所說。他赤裸著身子匍匐在地,此刻正張嘴死死咬住一隻山兔,唇邊溢位滾燙的鮮血,洋洋灑灑地落到地面上。那灰兔撲騰四肢拼命掙紮著,半晌便斷了氣。盛醉叼起灰兔謹慎地左顧右盼,似乎害怕有人搶食。
他將灰兔銜在嘴裡,四肢著地,以一種既怪異又別扭的姿勢朝遠處跑來了。俞央眉頭緊皺著,收斂氣息跟在他身後。
盛醉在一棵紅杉樹前停下來,將灰兔放到樹下,嗷嗷叫了兩聲。
一隻顯出老態、後腿斷了半截的老狼從樹後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盛醉迎上前去,親暱地貼貼老狼,任憑對方舔舐自己的身體,又用腦袋將灰兔拱到老狼面前。老狼原地趴下,沒動,盛醉著急地嗷嗚幾聲,圍繞灰狼轉來轉去,又用牙撕開兔肉,叼到灰狼嘴邊,想強行往它嘴裡塞。
老狼輕輕咬住盛醉的脖子,強撐起身體替他“舔毛”,又瘸著身子繞到樹後,用前腿在土裡扒拉扒拉,最後叼出來一塊玉佩。
俞央愣在原地,他雖隔得遠,卻看得清晰,玉佩正是盛母送走盛醉時掛到他脖子上那塊,玉佩上雕有一隻栩栩如生的狼王,藍色的眼睛晶瑩剔透,一身皮毛呈灰藍色。
盛醉的本命玉。
俞央走近一步,腳下不小心踩到一根樹枝,發出“吱嘎”的聲響。
老狼和盛醉同時轉身,兩雙眼睛冒出兇光,目光鎖定俞央所在的方向。
花神長袖一揮,給自己換了身衣裳,扮成一個人間小公子,手裡提著叫花雞,慢慢從樹叢中走出來。
他在一百步遠的地方停下,敲開叫花雞表面裹著的泥土,將雞肉掰碎,用幾片樹葉墊著,把肉塊放在樹葉上,還用手扇了扇,讓香味飄得更遠。
俞央清楚地看到一人一狼鼻子動了動,接著他捏著一條雞肉絲,又超前走了幾步,等老狼警惕地想要起身時他才停止腳步,當面將雞肉絲送入自己口中,而後指指身後的叫花雞,朝一人一狼點頭,從右邊小路走遠了。
他去而複返,縱身躍到樹梢上居高臨下望著下方。
老狼先吃了一塊肉,轉頭拱拱盛醉,把他推到叫花雞面前,示意他吃,自己則叼來灰兔,將最鮮美肉最多的地方撕下來放到盛醉旁邊,自己用那口年邁搖搖欲墜地老黃牙啃骨頭。老狼吃得少,吃一口要歇很久。俞央心下了然,這狼,是要死了。
彷彿命運故意要印證他的想法,將之變成預言。老狼嘴裡還含著雞肉,面朝盛醉趴在地上,野獸的眼睛裡滿是溫和,慢慢在他身後閉上眼睛。
隨便叫一個有判斷力的人來看了,都會知道這便是瀕死了。
盛醉吃得高興,吃完俞央掰碎的雞塊後伸手扒拉著扒拉著,歪頭好像在回憶俞央的動作,生疏地伸手,用手指將剩下的大塊肉撕開。他興奮地把自己撕下的肉喂到老狼嘴邊,卻發現老狼閉著眼睛沒有反應,於是著急地嗚咽,起身圍著老狼團團轉,用頭拱它的脖子,用舌頭舔它的皮毛。
老狼依然沒有動靜。
盛醉坐在原地,雞肉也不吃了,就這樣靜默地坐著,枯坐著,一直到太陽下山,黑夜降臨,涼風吹過山谷,帶來冬天遺留的絲絲寒意。
俞央提著燈籠走來,盛醉沒理他,將自己強行塞到老狼身下,借他冰冷的皮毛躲避寒風。
俞央走到他面前蹲下,將燈籠放在一邊,把手伸到他面前,被盛醉一口咬住,溢位血跡。俞央臉色不變,依然伸著手,等他自己冷靜下來。
兩人僵持許久,盛醉慢慢松開嘴,狐疑地盯著俞央看,遲疑地湊近,用鼻子嗅嗅他的手指,繼而蹭蹭染血的指尖,重新把頭轉了回去。俞央卡住他下巴讓他轉過身來,分開他雙唇,將依然流血的手指放到他嘴裡,喂他喝血。
“乖一點。”他摸摸盛醉腦袋,另一隻手輕握住他咽喉,不讓他亂動。
血液流失的感覺並不好受,但俞央臉色如舊。等傷口止血後,他才抽出手指,隨意揪了把草葉擦了擦,將人強行拉起來,把叫花雞塞到他懷裡。
“吃。”俞央按住他亂動的手腳,任盛醉張嘴咬在自己肩膀、頸側。強行把叫花雞的肉往他唇裡塞。
“你乖點。”俞央說,“它已經死了。”
盛醉掙脫,退回到老狼身邊,齜牙咧嘴地示威,想讓俞央走開。
“罷了,我明日還會來。”他擺擺手,將燈籠掛在距離盛醉幾步遠的樹枝上。
俞央臨走前轉身往後看了一眼。黑暗的世界裡,只有一方燈光下的屍體和人。清冷孤獨,看上去可憐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