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苦澀
脾胃虛弱是自幼就有的毛病,不知如何造成的,有大夫說是因為時佼天生虛弱,有大夫說是時佼兒時饑一頓飽一頓所致,也有大夫說時佼的胃病在二十歲後會自己痊癒,不用放在心上。
無論是哪位大夫的哪種說法,因其存在日久而對時佼來說已經不甚在意的態度,使得時佼在吃下醫館幫忙熬好的藥後決定回家休息。
段祺同平時不曾接觸過胃病患者,瞧著時佼那慘白臉色與虛弱的樣子,坐在病榻前的他主動彎下腰幫姑娘穿鞋,仍是擔心:“不然再躺會兒?剛、吃過藥,睡一會兒也是好的。”
男人話語裡那並不突顯的一聲停頓,是時佼藉著拔鞋子的動作,不著痕跡躲開男人的幫忙。
姑娘神色看起來頗有幾分懊惱,語氣卻是虛弱中帶歡快:“都是老毛病,忍過那一會的難受,其實就也過去了,就是要向掌櫃請半日假,唉,我月底出全值的獎,這下算是徹底沒了。”
躺在那裡還好點,一坐起來胃中就難受得緊,原本還打算回鋪子繼續坐班的人,無奈改變方才想法,要請假休息一下午。
“休息那是自然的,我這個掌櫃,不能當真叫夥計領一份充滿血汗的薪資,”段祺同幫忙穿鞋子不成,既不惱怒,也不尷尬,伸出來的兩隻手順勢扶時佼起身:“為體現我這個掌櫃是個有人性的掌櫃,掌櫃決定親自送夥計回家,爭取讓你這位獨自離家漂泊的夥計,感受到來自開州百姓的溫暖。”
與許開的活潑嘴賤逗人開心不同,段祺同說起活絡氣氛的話時,叫人覺得很自然,好像正在聊天的兩人自然而然就說到這裡,每一個字都水到渠成。
“那就有勞掌櫃啦。”時佼嘴上道著謝,樂呵呵答應。
時佼已經二十多歲,雖未曾嘗過情愛滋味,確然也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毛丫頭,婉拒那麼多次段祺同的好心,如果她再不在合情合理的範圍內領下一兩次段祺同的好心,怕就說不過去了。
她隱約感覺出,段祺同對她有那個方面的意思,她一面猜到這個,一面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總之她對此既無心,便從未與對方有過絲毫能劃歸於曖昧的往來,只是她始終琢磨不明白,段祺同是位家境優渥的公子哥,品味眼光皆上乘,緣何會看到她這種不起眼的人?
難道是吃慣了珍饈佳餚的人,偶爾想嘗一嘗糠粥野菜的味道?
段祺同並不知道時佼是如何看他的,男女有別,他把馬車讓給時佼,自己同車夫並肩而坐,吹了一路刺骨寒的北風,穩穩妥妥把時佼送到巷子口——巷子裡第二戶人家在自家門外堆放高高一摞柴禾,油布蓋著,擋住半邊路,馬車進不去。
“你先進去稍等我一下,”段祺同把從醫館抓的藥遞到時佼手中,想幫對方把禦寒風衣理平整,忍了忍,沒有動:“我到那邊食肆買點吃食回來,午食時間都過去了,你得吃點東西。”
“唔……那就謝謝掌櫃了,您瞧,我生個病,給您添這麼大麻煩。”時佼此刻腹中空空,滿腔酸脹,也想吃點東西。她想喝白粥,白粥就鹹菜,或者炒糊塗,用蔥花和蒜瓣烹了炒出來的糊塗,喝得人心裡暖,胃裡暖,也好消化。
目送段祺同轉身離開,時佼沒有開口提任何要求。段祺同能想到幫她去買午食,她已經非常感謝,又哪裡敢提其他麻煩人的事呢。
不過也還好,段祺同給她買了非常清淡易消化的面條,只是為了提味,做飯的人在面條湯裡佐了點腥油。
段祺同走後,時佼鎖好門窗躺下睡覺,卻不知是湯藥喝多了,亦或是面條吃得她不太舒服,在睡下快一個半時辰後,她又起來吐了一次。
大吐特吐,在醫館時喝的湯藥,以及回來家後吃的面條,幾乎全被吐了出來。不過好的是,這次吐完後,除了感覺燒心和四肢發軟之外,她胃裡舒服好多。
房東一家此刻都不在家,廚房門卻未落鎖,時佼進去舀涼水漱口洗臉,罷,肩膀上披著外衣回自己屋,出廚房就看見了站在她屋門外的那個人。
對方不言不語,光是垂手立在那裡,“芝蘭玉樹”四個字就被人活脫從書裡拽出來形成具體表現,哦不,時佼更正自己的想法,對方不是垂手而立,對方手裡提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裹。
從廚房到屋門口距離並不遠,時佼在短短幾步的時間裡,已經給自己重塑了心情,哪怕淡然是強裝出來的。姑娘未語先笑,和初認識時一樣開朗:“咦,你怎麼來啦!”
“嗯……”許景瑭答非所問一樣,示意一下手中的灰布包裹,抿了抿有些幹裂的嘴角,開口,聲音嘶啞得全然沒了以前溫醇:“我阿孃託人從家裡捎了東西來,全送到我那處了,這是給你的。”
“還麻煩你特意跑一趟,謝謝。”時佼上前兩步去接沉甸甸的包裹,眼睛往下瞟,始終不與許景瑭視線接觸。
“不客氣……聽說,你不舒服呢。”許景瑭沒有把沉甸甸的包裹遞到時佼伸出來的那隻手裡,反而道:“有水麼?方便的話給口水喝罷。”她趕了很久很急的路,才在天黑城門落鎖之前趕回來。
時佼不忍拒絕,請許景瑭進屋,卻因身體不適,只能任她自己去燒水,她的茶壺裡沒有熱水,段祺同是個男人,不可能事事周到。
等待許景瑭燒熱水的時間裡,時佼躺在床上又睡了過去,再醒來,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許景瑭沒有離開,安靜坐在小桌子前,桌面正中間,酥油燈正無聲燃燒。
“天黑了?”她擁著不算厚實的棉被,慢吞吞坐起身,好像並不意外許景瑭沒有走。
“嗯,黑了,”許景瑭扭頭看過來,與時佼隔著三四步距離,半張臉隱在酥油燈打照出的陰影裡,神色晦暗:“饑否?渴否?”
“……”時佼屈起膝蓋,答非所問道:“我以為,你既拒絕了我,以你的為人和行事,你會與我楚河漢街劃得分明,再不和我有絲毫往來牽扯。”
我以為,你接受你阿孃的提議,讓我來開州後暫時居住在你那裡,就意味著你接受了你和我的那紙舊日婚約,但其實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