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趁虛
秋深時節雨水多,北風颳得異常犀利,送走落黑前最後一位代筆寫信的客人,時佼走回書桌前,端起茶杯喝水,才發現杯子裡只剩下了幾口冷茶根。
方才那客人,是位上了些年紀的阿婆,耳朵微背,溝通起來有些障礙,要給遙遠的孃家弟弟寫信,有很多話說,鋪子裡另外一位代筆的夥計嫌麻煩,便把阿婆推給時佼處理。
看著阿婆顫巍巍朝自己過來,時佼不忍拒絕,於是一封信寫了快一個時辰的時間。
她不得不提高聲音與阿婆說話,時間久了,口幹舌燥,急需熱水喝。到門外潑了冷茶根,時佼順手捏了點茶葉,端著茶杯進來尋熱水,鋪子東南角裡放著個小爐子,上面的銅壺裡水正沸騰。
她剛要去提壺,一隻大手先她一步,把冒著白熱氣的銅壺提下小火爐,還貼心地幫她倒了大半杯子的水。
杯子裡的茶葉被滾燙的沸水沖得上下翻騰,時佼微露笑容:“掌櫃好!掌櫃忙完了?”
“唔,算是忙完了,”同樣剛送走一位貴客的段祺同笑著回應,給自己也倒杯水來,銅壺放回小爐子上,兩手捧起茶杯取暖:“走不走?我的馬車正好等在外面,順路捎你一程。”
“唔,”時佼遺憾道:“有些活計尚沒做完,需得趕趕工,今日份的完成了方可。”
“如此。”段祺同很好說話地點了點頭,那邊不遠處的另一位代筆姑娘聞言興沖沖朝這邊揮手道:“我走我走,掌櫃捎我一程罷?!”
“快來,外頭的雨又下大了呢。”段祺同的反應很自然,好似他真的只是捎帶一程順路的夥計,這些人,就算不是時佼,也會是鋪子裡其他的人。
臨出門前,用袖子擋在頭上準備沖上馬車的段祺同,在一隻腳踏出門檻後,又回過頭來叮囑道:“天雨雨,風勁,早些歸家,事情明日再做也不遲。”
“我知道了,掌櫃您路上小心。”時佼兩手把暖烘烘的茶杯端在身前,眯眼而笑。
段祺同和那位女夥計一前一後下工離開,幾乎不到片刻時間後,夜幕就已從時佼眼前溜溜達達到了鋪子裡每一個隱秘的角落裡。
黑暗更加深沉,街上匆匆行人不多時便在風雨中稀疏了痕跡,茶杯放到桌角,時佼就著酥油燈,一手按書頁,一手提筆寫。
時間縈繞筆尖,共就簪花小楷工整漂亮,書中無點刻,再抬頭已過暮食久。
鋪子門板封得只留下最後一塊,守店的年輕夥計蹲在避風的高櫃臺後如饑似渴地讀書,時佼輕手輕腳收拾好東西,在櫃臺上壓留一張紙條,拿起雨傘離開。
她住的地方離鋪子不遠,卻非是那日許景瑭說的那房子,她知道,時至今日,許景瑭從不曾聯系過她找過她這件事,皆是她為自己沖動行事而該承擔的後果。
可……她還會念起許景瑭。
雖只比許景瑭年長一歲,但她卻比許景瑭記事清楚,她曾在年幼時與許景瑭有過一段時間相處,她記得些回憶,她記得自己很喜歡寄奴弟弟。
喜歡這種東西,說來很是懸乎。長大之後,她先知道許景瑭身世,後見到許景瑭本人。
第一日裡見到,許景瑭有一副好皮囊。第二日相處,許景瑭有一個好性格。這人踏實,勤勞,孝順,顧家,而且身份這樣特殊,種種條件重疊,叫時佼很快愛慕上這個年輕人。
她的喜歡很謹慎,她的喜歡也很坦率,即便她不曾有一時半刻忘記過,許景瑭對她的有絕對拒絕的權力。
果然,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她被拒絕了。
在外人看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時佼都屬於條件不好的一類。
她啊,時佼,資質平平,經歷平平,容貌平平,家境平平——家庭卻還不算太平,她的祖父母常為她小叔父遠計,而與她母親冬菱爭搶她父親身後留下的財産,她家還曾為此鬧上過公堂,官司至今未休,這件事在她家那邊稍微一打聽就能知道,無論是婚姻還是交友,都沒人會想和有官司在身的人牽扯不休的……
試問,像她這麼樣個女子,哪個人會願意惹一身騷地娶她?她本就因自己原因而延遲說親,後逢丁父憂,一來二去拖到如今這老大不小的尷尬年齡,祖母有句話說的雖然不中聽,但卻是事實。
“像你這般年紀的,正常人孩子都該念學堂了,你拖拖拉拉至今,給人當續弦都是最好的結局了,難不成你還想像十六七的女孩子一樣,細挑慢選找個如意良君?時佼,你清醒清醒罷!”
祖母的話,字字戳心,字字在理,只是時佼從不認同,孤身來開州打拼個把月後,她有些動搖了。
在忙碌整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租賃的房子裡,於黑暗中獨自面對那清鍋冷灶時;在季節變化,由不慎著涼帶來的咳嗽發燒裡,夜裡發汗被渴醒,卻發現茶壺裡的水早已被喝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