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天湖其實是由若幹水面組成的大水庫。
暝色四合，遊艇點著一盞盞大紅燈籠。因為天氣很冷，尋知林帶來的軍大衣就派上了用場。他喜歡用準軍事標準要求手下，這些軍大衣就是為了這一目的帶來的。
這幾年，尋知林每逢生日，必來此地吃河豚，含有憶苦思甜的意思。此人來路不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半輩子幹的是雞鳴狗盜的營生。他總說過去怎麼怎麼苦，現在怎麼怎麼甜，說的時候總要提到三十五歲那年因為實在沒吃的，吃河豚差點死掉的往事。
而真實情況是：
那年他偷到縣城一戶人家，值錢的東西塞在枕套裡。剛要滿載而撤，他忽然感到餓了，便去光顧廚房。也是巧，該家主人是縣城某飯店的老闆，正在研究如何提取新鮮河豚魚的毒素，想將它轉變成人們無法拒絕吃、又吃不死的超級美味。他正好用新方法取出三條河豚的毒素，燒好了，放在廚房裡，打算下班抓只貓給它試吃。小偷不知情，發現鍋裡有香噴噴的魚肉，還有點熱，就稀裡嘩啦吃下了。他叫著好吃好吃昏倒了，醒來發現已在醫院，身邊站著民警。他明白自己給抓了，卻不明白為何會在醫院裡的。民警笑了，說他吃了河豚，給毒翻了，幸好給回家的主人及時發現，白揀了條命。民警還說幸好河豚的毒素大都取出來了，要不然他就要爛在棺材裡了。此事在當地廣為流傳，相當轟動，以至於許多人家都在廚房備下燒好的河豚，希望小偷光顧家裡時，一併光顧這種可怕的美味。
今非昔比了，尋知林酷愛吃河豚了，而且要手下一道吃，藉以培養他們敢冒險、不怕死的歹徒作風。
蘇東坡《惠崇春江曉景》說：“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他等於在告訴我們：河豚初春最多，而且魚肥味美；平時則很少見，吃起來味道也差多了。
既然如此，尋知林冬天過生日，豈能吃上鮮美的河豚？
他能吃上鮮美的河豚，既不是農業技術人員溫水飼養的反季節河豚，也不是去年春天殺死後冷凍在冰箱裡的隔年貨，而是專門空運過來的日本海河豚。該魚成熟於十二月到一月間，好像專門是為他的生日準備的。
幾個東洋小姐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穿著和服，趿著木屐，端來碗筷、芥末等調料和日本清酒。一位小姐隆重介紹：在日本，料理河豚的廚師往往十年磨一劍，方能從厚生省獲得執照。這麼嚴格的要求很有必要：日式河豚不喜歡清除全部毒素，相反，段位高的廚師為顯示卓越的技藝，故意留存一定數量的餘毒，讓食客的嘴舌獲得“麻刺”感，叫做“毒鮮”。麻在川菜裡屢見不鮮，而刺作為一種特殊口感，僅存在於日式河豚吃法裡。
介紹完畢，《櫻花》婉轉的旋律響起了。日本大廚師親自端來河豚。這些可怕的美味放在一隻純白色大盤子裡，拼成一朵大菊花，呈粉紅色——並未經過色素點染，而是巧妙利用新鮮河豚的天然色澤做成的。菊花在日本文化中是死亡象徵，而櫻花色彩絢爛、花期短暫的特點也在告誡人們，應該活得精彩而短暫。
作為慣例，大廚師率先品嘗。魚肉混著芥末進入他嘴裡，他的面部和身體立刻抽搐了，彷彿已感到“輕微的死亡”。當然，這只是吃日式河豚的一種輔助遊戲，並不是真的給毒著了。大廚師山本一郎吃畢，睜開眼睛，向大膽的食客鞠了一躬，而後帶小姐退下。
正式吃之前，尋知林有一些程式要過。他坐在船首餐桌前，問手下：“都敢跟我拼死吃河豚嗎！”
冒充過馬夫的厲以誠頭一個說敢。其餘人跟著說敢。
“吃死怎麼辦！”
厲以誠說吃死拉倒，反正跟著大哥體面過了，賴活不如好死。其餘人也都這麼表示。
尋知林很滿意，分發起紙筆。他的手下還能寫幾個字，馬上寫下後果自負的保證書。尋知林收下保證書，許諾一回觀海，就按眾人“上次活動”出力多少，分發剩下的鈔票。眾嘍羅很高興，都說大哥生日還這麼破費，真是太慷慨了。
接著，尋知林向手下討一塊錢——河豚不能由任何人請客吃，否則此人便沾染上蓄意謀殺他人的嫌疑。吃的人為了表明是自覺自願買了吃的，所以都要掏出一塊錢，意思是吃死不關他人的事。
尋知林將十枚硬幣裝在兜裡後，分發拼成菊花圖形的河豚。這是另一種規矩：各人吃各人的，決不混合吃。
尋知林是老大和壽星，當然頭一個吃。眾人看見魚肉一進入他的口腔，他的面部肌肉就抽搐了，喃喃說：“糟了，給毒著了，就快死了！”
厲以誠失聲痛哭：“大哥別死！大哥一死，我們就成沒爹的孩子啦，往後咋過！”
“放心，毒魚殺不死大哥的！大哥想起從前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來了！”尋知林流著淚，又吞下一大塊。
厲以誠哭著吃：“我們跟定大哥了，死都不怕！”
其餘嘍羅紛紛吃，個個哭。
“這日子啊，就該像吃河豚一樣：危險越大，滋味越美！”尋知林說畢，忽然往後倒下，裝著給毒翻了。
其餘人跟著做。
船首鬼哭狼嚎，群魔亂舞。
吃日式河豚從象徵意義上說，確實是死亡遊戲，所以食客行為要與之相配套。然而，可悲而又可笑的是，這一夥歹徒的生命真的就快告終了，卻不是給日式河豚毒死的。
姚媛手持望遠鏡，什麼都看見了。起初，她覺得那夥人那麼安靜地坐在一塊，發言的發言，傾聽的傾聽，像是民營企業管理層例會似的，而尋知林更像是小企業主，想起創業的艱辛，所以潸然淚下了。後來，她終於看見全然不同的景象了：那夥人一吃上河豚魚就鬼哭狼嚎，群魔亂舞，叫她聯想起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焦和平。她忽然發現壞人的共同點了：擅長偽裝，輕而易舉從一種人格轉到另一種人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