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公糧天已煞冷,四小隊的白耗子白黍給黃士魁提供了一個出力賺錢的資訊:江西柳條通儲木場副業隊需要打柳條的,兩拃半一梱三分錢,一天能打一百來梱,一個月大概能掙一百元。一聽是個掙錢的活計,黃士魁活了心。
白耗子打算去柳條通幹到年底,問黃士魁去不去,黃士魁說:“耗子,不管幹啥,掙錢就行,我得掙錢把訂婚拉的饑荒還上,你啥時候去就叫上我。”白耗子說:“你收拾好行李,準備好鐮刀和棉手套,我明一早來找你。”
柳條通地處三姓縣城西江岔子,距縣城七里遠。柳條大多是從灘地老柳墩子上長出的,粗賽手指,高過人頭。柳條一叢挨著一叢,密密麻麻,蔓延幾里地,一眼望不到邊,黑壓壓如同豎起一道天然屏障一般。打柳條只能是封凍的時候進行,從入冬到開春大約有五個月的工期。
黃士魁每天天矇矇亮就從副業隊宿舍大炕上爬起來,叫起白耗子,簡單墊吧幾口就下了柳條通結冰碴的江岔子。不顧天氣已經寒冷,彎下腰就揮動起快鐮來,只聽咔嚓咔嚓聲,那柳條子便被放倒了一溜。黃士魁幹活有長性,每天都打一百來梱。白耗子出力好偷懶,總沒有同伴打得多。一直熬了兩個多月,忽然不幹了,提前和副業隊隊長要了工錢。
原來,在副業隊幹活的人大都好賭,尤其那隊長賭癮更大。賭博是推牌九,與副業隊宿舍相鄰的土屋成了賭窩。白耗子也懂推牌九,見有賭局就勾起了賭癮,他還勸聯黃士魁入局:“押兩把能怎麼地,不耽誤啥事兒嘛!你總不玩,肯定有時氣。”黃士魁搖搖頭:“我不幹,牌九大勝大敗,我可擔不住震虎,我可不想讓苦力錢打水漂。”
賭了十幾天,白耗子幾乎把打柳條掙來的錢都輸掉了。賭徒們又賭了一夜,天剛放亮時,暗哨忽然慌慌張張跑屋裡報信兒:“不好了,被點炮了,有一個馬隊正往這兒來呢,肯定是來抓賭了,快跑吧!”賭徒們聞聲四散,紛紛逃竄。
黃士魁早晨起來還沒吃飯,白耗子回宿舍慌叫:“快跑吧,犯賭了!你不跑該拿你頂缸了。”他心裡一驚,跟著跑出門時心想,如果我跑不脫被抓住準認為是賭徒,再說我跑了這兩個多月不白乾了嘛!可不跑怎麼脫身呢?他停下腳步,急忙回屋提了快鐮,再次跑出宿舍來,此時賭徒們已經跑的無影無蹤了。
寥廓的蒼天下,雪花靜靜落著,柳條通顯得格外肅穆。他冒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箭步如飛,一口氣跑向江岔子,壯著膽子像往常一樣用鐮刀打柳條。不多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捲起一路茫茫飛揚的煙泡。
馬隊奔向儲木場副業隊,十幾個便衣撲了個空。見江岔子有人,有三個便衣騎馬奔來。黃士魁直起腰時,跑到前面的大腦袋勒住馬韁繩喝問:“人呢?副業隊那幫耍錢鬼呢?”黃士魁故作鎮靜裝糊塗:“不,不知道哇,我就是個打柳條子的。”大腦袋追問:“來多長時間了?打了多少?”黃士魁回答:“來兩個多月了,打了七千五百多梱。”
大腦袋在馬上向黃士魁周圍觀察一番,經過目測相信黃士魁說了實話,問道:“看沒看到賭博的往哪兒跑了?”黃士魁搖頭說:“沒,沒看到哇,我下工早,沒注意呀!”大腦袋喝問:“都誰參與賭博了?”黃士魁又搖搖頭:“不知道,我一心幹活,對賭博不上心。只知道隔壁有賭局,我從沒賣過呆,不敢亂說。”大腦袋指指黃士魁,大聲嚇唬:“如果知情不舉,就抓你蹲拘留!”說完向其他兩個便衣警察一揮手,打馬離去。黃士魁望著三個便衣警察歸隊的背影,這才鬆了一口氣,用棉手套拍拍胸脯:“媽呀,嚇死我了!”
見馬隊撤了,黃士魁坐在柳條梱上抽著煙想心事。副業隊長犯了賭,這工錢咋算呢?如果白出了苦力,那多憋氣呀!不能再幹了,應該把工錢先要回來!可是隊長犯賭了,找誰要去呢?隊長是犯賭了,那書記不還在嗎!有主事的怕啥?找書記討說法去,就是軟磨硬泡、磕頭作揖也得往回要,不給工錢決不罷休!想到這裡,黃士魁滅了菸頭,起身提著鐮刀,快步往土屋院子走去。
黃士魁在副業隊隊部辦公室找到了耿書記,他不顧屋裡有沒有旁人,哀求道:“耿書記呀,我是孟家窩棚的,來兩個半月了,打柳條七千五百多梱,掙了二百五十多元。錢還沒到我手呢,可隊長犯賭跑了。要過年了,我也打算回家了,往返路途比較遠,這一回去不能再跑一趟。書記你幫忙啊,我還等這錢拿回去幫家還饑荒呢!耿書記呀,我一看你就是個好領導,你一定得幫幫我呀!這錢要拿不回去,我白乾兩個多月不說,我家的日子可是沒法過下去了……”說著說著不知從哪裡上來一股委屈,輕輕抽泣起來。
耿書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忽然在黃士魁腳上停留了片刻:“小夥子,你吃的苦力我都看在眼裡了。按理說應該等副業隊隊長回來結算工錢,但念你是個顧家肯吃苦力的,這工錢我就先幫你墊上。你看你棉膠鞋都折了,補的那個寒磣,就衝這我也得先把工錢給你墊上。拿到錢去買雙新鞋吧,我就看不得像你這樣能吃苦的。”
耿書記同情他,這令他非常感動。他從耿書記手裡接過嶄新的二十五張工農幣,心裡一陣歡喜,破涕為笑,一個勁兒地言謝道:“謝謝耿書記,我算是遇到大好人了!真謝謝你啦……”
他把錢放棉襖裡子貼心的兜裡,回宿舍把行李收拾好背在肩上,出了副業隊宿舍,踏上了柳條通去往三姓縣城的雪道。然而他沒想到,此時有個歹人已經悄悄跟上了他。
這是個啞巴冷天氣,黃士魁撥出的哈氣把狗皮帽子絨毛染成了霜,棉鞋踩在雪路上咯吱咯吱作響。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身後跟著一個人,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
他警覺地又走了一程,那人始終跟在後面。他終於忍不住回頭看,見那男人也揹著行李,個頭中等,身材敦實,腦袋三楞八箍的,半截眉下的那雙眼睛很有特點,眼白多,眼仁小,一轉動嘰裡咕嚕的。黃士魁覺得這人眼生,不知道是不是在副業隊幹活的。仔細一想,當時管耿書記要錢的時候,這傢伙好像就在場,難道也是棄工回家的?轉念一想,不能這麼巧,也許那人是看見自己得了一筆錢起了歹心,想到這就更加警覺起來。
他加快腳步,半截眉也加快腳步,怎麼也甩不掉。看來,這人真是想半路搶劫的惡人!黃士魁下意識地把鐮刀從行李裡抽了出來,牢牢攥在了手裡,以防不測。他身強體壯,恐怕自己不是他對手,不能跟他硬拼,要沉著冷靜,巧妙周旋,儘量拖延。
又走了半里路,半截眉快步追上來,主動打招呼:“哎,哥們兒,走那麼快乾啥?”黃士魁側頭說:“著急回家。”半截眉搭話:“也上縣城吧?”黃士魁“嗯哪”一聲。半截眉說:“搭伴走唄,說說話不寂寞。”黃士魁點點頭,卻不做聲。走了一會兒,半截眉又說:“兄弟你挺能幹哪,兩個多月打那麼多柳條,真讓人佩服!”黃士魁用簡短的話語應付:“沒辦法,家窮啊!”半截眉繼續搭訕:“我也是在副業隊幹活的。我沒來幾天,你不認識我。”
黃士魁哦了一聲,繼續走路,卻將鐮刀把兒攥緊緊的。半截眉說:“我家是鮑家店的,我爹有病起不來炕了。兄弟,我覺得你人不錯,能吃苦,還善良。我想管你借錢給我爹看看病,也不知道行不行?”黃士魁想,他這是拿話蒙我呢,我可不上他當,但我必須得穩住他,不能得罪他,就順著說:“哥們兒,我家也等著急用呢,借多了不行,少借你一些還中,等到旅店把行李放下咱再說。”半截眉苦笑一下:“咱初次相識,真不好意思開口。”黃士魁說:“沒啥,不就是借點錢嘛,你也不是不還,咱交個朋友嘛!”半截眉一時高興,連連說:“對,對,對!你這兄弟我算是認下了。”
一路上,黃士魁的心緊繃著,手裡的鐮刀緊攥著,半截眉沒敢輕舉妄動,或許是因為那把鐮刀讓他有所畏懼。將近中午,兩人進了縣城,黃士魁依然沒有放鬆警惕,時刻準備著尋個最佳時機快速脫身。半截眉在一個旅店前停住了腳步,指著門上的招牌說:“這是七十二家店,就在這兒吧?”黃士魁望望不遠處朝陽社密密麻麻的平房子,心裡打定了逃脫的主意:“行,就在這兒住下。”見半截眉先跨進了店門,黃士魁抓住這一絕好的機會,把行李丟在店門旁,提著鐮刀撒腿就跑,不一會就鑽進了巷弄裡,奔葛衛東大姐夫家跑去。
葛衛東是三喜子的大女婿,因人長得黑得外號黑子。見黃士魁進屋上氣不接下氣,黃香蓉忙問:“這是咋啦?”黃士魁嚥下一口唾液說:“大,大姐兒呀,有人看我掙到錢起歹意,跟上我一溜道,看我有鐮刀沒得機會下手。”葛衛東正在吃午飯,撂下碗筷,罵道:“媽的,反了天了,他在哪呢?”黃士魁咽口唾沫:“七十二家店。”葛衛東抓起棉氈帽子,一邊往屋外走一邊罵道:“媽的,反了天了,真沒人了呢,我跟你去看看那小子是個啥德行!”
黃士魁領著大姐夫回到七十二家店時,行李還在門口,進屋轉一圈沒找到那人,問白臉子店家:“爺們兒,剛才進來的那個人呢?”白臉子店家說:“他看你跑了,轉身就走了。”葛衛東嚷道:“媽的,反了天了,讓我逮著非把他蛋黃子踢出來不可!”在大姐夫家暫住一夜,天下起了大雪。第二天啟程,葛衛東兩口子出門相送。葛衛東挽留說:“魁子,我擔心雪大不通客車,多住幾日等雪停了再走吧?”黃士魁說:“大姐夫,看樣子能通車。離家兩個半月了,有些想家了,不想耽擱了。”黃香蓉也說:“不通車就麻溜回來!”
長途汽車照常發車,但由於雪越下越大,一路行進並不順暢,不是打滑就是打塢,等長途汽車開進紅原公社時,天色已經暗了,雪下得更大了,到處都是白色精靈在紛舞亂落。雪隨著風,風吹著雪,形成了一股股漫卷飛揚的大煙炮,十幾米遠便看不清了世界的本來面目。
黃士魁不敢一個人在風雪天走夜路,便在公社旅店又住一夜。伴隨著如同牛吼的呼號,又下了一夜暴雪。天剛放亮,他就揹著行李踏上了回村的路。遠望,曠野無邊無際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裡是路了,只能憑著村莊的輪廓做參照,深一腳淺一腳,趟著沒膝蓋深的積雪吃力地往前摸索,時有冷風鑽了衣領,使他不由打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