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啥,鬼怕惡人。”
“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呀?”
“人死一攤泥,啥妖勁兒都沒有。”
“白天到這兒看到墳頭我都繞著走。”
“你要害怕你在這兒等著,我自己送過去。”
賈大膽從黃士魁手裡接過另一隻狐狸崽子,跑動的腳步砸在地上嗵嗵作響。跑到倒栽柳後面,看見那無主墳上的蒿草隆起陰森森的黑影,彷彿有一股陰風掠過腦後,不禁打個寒噤。他硬著頭皮,往墳前移動腳步,突然一條狐狸黑影從眼前躥過,嚇得他差點兒折個跟斗,急忙把狐狸崽子往那墳前一丟,撒腿就往回跑。
“魁子,你在嗎?”賈大膽呼哧帶喘地招呼。
“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大膽你回來啦?”柳樹下站起個黑影。
“完成任務了,走,咱往回跑吧!”
黃士魁跟在賈大膽身後,疾步如飛,唯恐被他甩下。當他倆呼哧帶喘跑回老宅時,眾人還沒散呢。
老憨問:“送到地方了?”賈大膽一邊喘粗氣一邊點頭說:“四叔,你放心,我放那墳前了。”黃得貢看看賈大膽,又看看黃士魁,問道:“你倆咋滿頭是汗呢?”賈大膽說:“魁子害怕,我是領著他跑回來的,跑急了能不出汗嘛!”
這件奇事迅速傳開,說杜春夢道行深顯了靈,差點兒把老憨掐背氣等等,傳得神乎其神。
杜春桂常把“有求必應”掛在嘴邊,內心巴不得鄉民遇到為難遭災的事兒上門來求。她常常搖身一變就迷失了自己,不是胡大仙黃二仙,就是柳姑娘常翠蓮。根據所求之事,以畫神符來辟邪、以下鎮物來鎮妖、以躲星來破災、以放生來積德,使出各式各樣的巫術來滿足人們愚昧的需求。對這一套精湛的鬼把戲,黃得貢看在眼裡,驚在心裡,他彷彿不認識了這個老伴兒,沒想到她裝得那麼逼真,居然矇騙了那麼些人。他也總想找機會,掘一掘她的老底兒。
杜春桂一忙累了就想找個幫手,想來想去覺得有個人適合當二神,鐵定了主意,便晃盪著兩條撩叉子腿去了后街曲家。
“哎呀,這是哪股風兒把大仙兒吹來啦!”曲二秧見杜春桂進屋,就陰陽怪氣的打招呼。剛被大浪媳婦雁長脖讓到炕沿上,杜春桂就從兜裡掏出兩盒大生產香菸:“二秧啊,這是打敬供的,特意給你留兩盒。”曲二秧一看那紅色煙盒上工人農民並肩的頭像,眼睛不禁一亮:“來就來唄,帶啥東西呢!”嘴上還客套,卻伸手接過。
杜春桂看他坐回北炕沿,說道:“不瞞你們說呀,我這一天哪忙得腳打後腦勺子啦,我是求援來了。”雁長脖不解地問:“求援?你有大仙兒附體,還用求援?”杜春桂這才說到正題:“你看我這不是忙開鍋了嘛,我想讓二秧兄弟打下手。”問曲二秧,“知道咋請神嗎?”曲二秧說:“知道,都是報號、請神、降神、謝神、送神這麼個過程,大神二神配合。”杜春桂問:“會敲打神鼓唱神調不?”曲二秧說:“會,左手拿神鼓,右手拿鼓槌,連擊帶頓的,連念帶唱的。”
杜春桂讓他比劃一下,曲二秧學著打鼓狀,嘴裡模仿著鼓聲:“稀里譁啷一捧捧,一捧一捧一捧捧……”又讓他唱兩聲,曲二秧立刻來了精神頭兒,綠豆樣的眼睛也有了神采:“行,那我就清唱幾句,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說著,眼睛半閉半睜,用磨砂似的嗓音拉一個長聲唱起來:
芝麻開花節節高,穀子開花壓彎腰,茄子開花頭朝下,苞米開花一嘟嚕毛,我看老仙兒影影綽綽好像來到了……
聽了這幾句,杜春桂樂了,拍打著曲二秧的肩膀:“二秧兄弟,我可找對人啦,你會這些就妥妥的了。”
曲二桿子和曲大浪走回屋來,見此情形,問這唱的是哪出,雁長脖說:“老長讓二秧給她當幫兵。”曲大浪皺了皺眉,曲二桿子說:“那二神不是那麼好當的。那得把神調唱詞背個滾瓜爛熟,還得會隨機應變。”接著問杜春桂,“那你到底是坐堂仙呢?還是出馬仙呢?”杜春桂大長臉一揚,眼珠在凹陷的眼窩裡轉動一圈:“想要啥就有啥,需要啥來啥。”曲二桿子有幾分訝異:“你這是要啥有啥,我倒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式的。”
“二秧兄弟,你聽我給你說啊。”杜春桂湊到曲二秧身邊,“那裝備咱不用整那麼齊整,那過程也不用整那麼繁瑣。我是出馬的弟子,你是請神的幫兵,咱搭一副架,我唱主角做法,你當配角幫腔。你有唱蹦蹦戲的底子,肯定行。”曲二秧假意推脫:“這事兒你容我好好考慮考慮。”曲大浪說:“你家黃得貢不是現成的嗎?何必找外人呢!”杜春桂擺手搖頭:“你可別提他,養老爺子找著他了,我哪能指使動他打下手,我也嫌他別楞。他真不是那塊料,哪有二秧那兩下子。”曲大浪說:“老長你最好另找別人,那是歪門邪道的事兒,可別把二秧帶跑偏了。”
杜春桂起身靠過來,輕拍肩胛,仰著大長臉咪咪笑著說:“哎呀,大哥呀,我好容易把二秧心說活了,你就別給打破頭楔了。”二秧眨巴眨巴眼睛說:“我可不管什麼門道,只看對我有沒有好處!”曲二桿子也說:“老長她來求二秧幫忙,就是打打下手,肯定不白用人。”杜春桂早就知道曲二秧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沒有好處的事兒他是不會應承的,趕緊說:“你看,還能虧了你是咋地,只要你跟我配合好,把那一攤活拿起來,肯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曲二秧一時起了貪心,卻還故意拿捏著。曲大浪透過窗戶,看二秧送杜春桂出院門時,還比比劃劃嘮了一會兒,知道二秧肯定應允,就無奈地搖了搖頭。
經過一段時日的磨合,兩個人就像蹦蹦戲的一副架,配合得越來越默契。杜春桂的一個表情、一個聲音甚至一個微妙的動作,那曲二秧都能馬上揣摩出所謂仙家的意思。生意日漸紅火,杜春桂不僅小有名氣,還經常有上供的東西送上門來。在小恩小惠面前,曲二秧為老長賣力更是死心塌地了。
長青二隊場院上的黃豆垛已經變少了,場院依然是一片繁忙。鏈笳起落,磙子轉動,木掀揮舞,社員們忙的叫嗚扎天的。場院中心還在碾壓著新鋪的厚厚的黃豆棵子,場院南頭已經有社員開始新一輪揚場了。
打黃豆先是用木叉子拆大垛,把黃豆棵子挑到場院上,鋪成大大的圓場子。接著就是用馬拉磙子一圈圈反覆碾壓,然後翻個兒再碾壓。等到豆粒子完全從被壓平碾爛的豆荄裡擠落,才把豆賅荄挑下去,將一層厚厚的豆粒子歸大堆,然後藉助風力將豆子裡的雜質飄揚出去,把那金黃的豆子裝入麻袋。
揚場是打場最累的農活,都是棒勞力輪流上場。黃士魁、公冶平跟生產隊長索良在一起揚場,頭和脖子用深色粗布圍了起來,藉著微風揚了一會兒,弄得灰土暴塵的。賈大膽則揮動著大掃帚,不時地從黃豆堆上往下漫掃落下來的雜物。場院西北角,一個年輕人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坐在閒置的石磙子看社員們打場。
賈大膽湊到黃士魁跟前,抱怨道:“這架勢的,打場還來監督的,什麼事兒呢!”公冶平說:“這是公社派下來現場蹲點的,到咱大隊四個人,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這個人我認識,他是公社辦公室的鐘幹事。”賈大膽望望石磙子上的年輕人,叨咕道:“別看歲數不大,還挺敬業呢!”黃士魁提醒說:“大膽你小點兒聲,別讓監督的聽見。”
黃士魁一邊揚場一邊琢磨怎樣能截留一些糧食。他揮動木鍁,一下一下向空中揚豆粒子,隨著木鍁一起一落,那金燦燦的豆粒子被風吹去雜碎,便從高處傾下來,落到逐漸堆起的小糧堆上面。揚了一會兒場,黃士魁直了直腰,目光落到場院邊上。那裡有七八個圓鼓輪墩的大草垛,每個草垛都有兩三人高,草垛與草垛緊密相連,如同一群小山巒一樣。他看著看著,心頭忽然有了主意,臉上不禁出現了一絲笑意。
一邊打場一邊送糧,生產隊送公糧的馬車在場院裝完車,便上了出村的大道。老闆子搖晃著大鞭子,不時地甩出聲聲炸裂般的脆響。一掛掛馬車前後相接,排成了一字長龍。
黃昏時分,風漸漸停歇,像跟人捉迷藏似的沒了蹤影。等風的時候,黃士魁坐在生產隊長索良身邊,壓低聲音耳語了幾句,索良連聲問:“你說啥?藏?咋藏?往哪藏呢?”賈大膽、公冶平也湊上來問:“是啊,咋藏啊?魁子,你有啥好辦法呀?”
黃士魁把目光瞄向那一群小山一樣的大草垛上,賈大膽、公冶平也向草垛看去。黃士魁說:“剛才我琢磨半天了,你看場院邊上不是有七八個草垛嗎,如果往草垛空隙裡藏糧食誰都發現不了。”公冶平誇讚道:“你小子就是聰明,我咋沒想到呢,這招兒實在高!”索良犯愁道,“招兒雖然好,可逮不著下手的機會呀!”賈大膽說:“要不,我把他引開。”索良搖搖頭說:“不行,萬一引起他警覺就麻煩了,咱們還是見機行事吧。”
正在說話,金小手匆匆走來,衝著坐石磙子上的監工嚷:“鍾幹事啊,組長通知,讓你們麻溜回大隊集合,一起回公社開緊急會議,別耽擱了。”鍾幹事應了一聲,從石磙子上離開,剛走幾步又折回身子,大聲囑咐:“索隊長啊,我回公社開會,有風的話抓緊把打下的豆子揚出來裝車送走,我開完會就馬上回來,千萬不能差事兒呀!”索良點點頭說:“鍾幹事,你放心開你的會去吧,我拿隊長職務擔保,一定先完成徵購任務,絕對差不了事兒。”
鍾幹事走遠了,黃士魁提醒索良:“俗話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如果不抓住這次機會,等鍾幹事回來那就晚啦!”賈大膽拿話鋼道:“都說索隊長有兩下子,不知道敢不敢領著大夥藏糧食!”索良態度堅決地說:“我已經想好了,也能讓咱社員餓著!”他讓公冶平趕緊把幹活的勞力召集到一起,說了藏糧食的意圖,徵求大家意見,社員們都贊成。索良說:“有肉埋在飯碗裡,誰也不許對外張揚。咱現在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們。如果整露了,都吃不了兜著走。”賈大膽說:“索隊長,你放心,事情是大傢伙共同做的,都能守口如瓶。”社員們都紛紛承諾守住這個秘密,索良說:“那好,事不宜遲,趕緊抄傢伙。”
一聲令下,社員們迅速行動,拿戳子的,拿麻袋的,指揮的,放哨的,灌裝的,扛運的,緊張而有序,棒勞力半麻袋半麻袋把糧食背進用草圍好的草垛空當裡。索良看藏的糧食已有一人高,忙說:“行了,別整太多,大堆少太多了就顯眼了,不能讓工作組看出來。”低聲告訴大家,“都記著啊,今晚半夜分黃豆,到時候都蔫悄的。”
社員們把草垛空隙用爛草偽裝好,停歇的風又漸漸活躍起來,社員們懷著喜悅的心情繼續揚場,新打的黃豆也迅速歸入大堆。等把這一場黃豆揚出來,鍾幹事回來了,在場院轉了一圈,果然沒有發現什麼破綻。
當天最後一車徵購糧送走時,天已經黑透了。捱到子夜時分,索良藉著清冷的月光,連夜組織分糧,行動緊張又神秘。索良說:“這次分糧,大家都有份,別爭搶,按順序來。先分給普通社員,最後分給小隊幹部。由黃士魁和公冶平負責監督,賈大膽負責放哨。大家放不放心?”社員們都說:“放心,放心,趕緊分吧!”
黃豆是用喂大籮分的,那是一種口大底小的鐵皮水桶。索良估了一下藏的黃豆,然後按人頭一人分五喂大籮。社員依次領糧,見那豆粒子嘩嘩倒進撐開的麻袋,滿心的喜悅無法言表。分到糧食的社員,背上糧袋子迅速奔回自家去。等小隊幹部分完糧食,黃豆還剩不少,索良便主張一人多分一喂大籮。黃士魁和公冶平一直堅持到最後,自然也偏得一份,至於那臨時加給他們的監督職責早忘南朝北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