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條河那麼長,你為啥看我們洗澡?為啥拿走姑娘家的衣服?”
“我,我逗你們玩兒?”
“哎媽呀,我看你是不懷好意,成心撩閒!”
聞大呱嗒蹬了鬼子漏一腳,一邊指點一邊命令:“趕緊認錯,管我們叫姑奶奶,不然絕不饒你!”姑娘們一轟聲的嚷嚷:“對,認錯,叫姑奶奶!”聞大呱嗒雙手掐腰,像個鐵塔似的,鬼子漏生怕她動手,急忙跪地求饒:“姑奶奶!饒了我,我錯了!”聞大呱嗒厲聲問:“哎媽呀,我非得收拾收拾你不可。”跑到不遠處的水窪子撈了兩把泥糊糊,回來一揚手,“啪嘰”一下,將左手的泥糊糊摔到了鬼子漏的臉上,問道:“你看到啥了?”鬼子漏用手一邊抹刷臉上的泥糊糊一邊說:“我啥也沒看到。”聞大呱嗒警告說:“哎媽呀,還算你機靈。再敢偷看,我非把你眼珠子摳出來當泡泡踩不可。”鬼子漏徹底告饒了:“我不敢了,不敢了。”金書香替鬼子漏解圍說:“算了,算了,懲罰一下就算了。”聞大呱嗒說:“看你本家妹子的面子,今天就饒了你這一回。”說完,去河邊洗了手,和姐妹們嘻嘻哈哈地回村。
鬼子漏站起來“呸”了一聲,操著公鴨嗓罵道:“倒黴,沒打著黃鼠狼倒惹了一腚騷。”衝遠去的姑娘們嚷道,“我告訴你們,我可是有根基的,等我得勢那天有你們好看的!”
時光飛快,轉眼艾育梅開學的日子到了。一大清早,黃士魁頂著零零星星的雨點兒來送未婚妻,幫著打點了行囊。鄭校長、後院秦家一幫人也都來了。
鄭校長囑咐艾育梅:“記住,知識能改變人的命運,一定要把握這次上學的機會,無論多苦多難,都得把這三年堅持下來。”艾育梅點點頭說:“嗯,我一定好好用功,不會荒廢了學業的。這些年為了讓我上學,您沒少操心,我都記在了心裡。”他拉著妹妹的手說,“育花,要好好看家,有啥事兒就找姑姑,找姑奶,姐姐放寒假就回來。”對親人們說,“育花還小,你們多照應些。”艾淑君說:“你安心上你的學,自己多照顧自己,家裡你就別惦記了。”張嘎咕搖晃了一下大腦袋,拍著胸脯說:“還有我呢!”艾育梅又摸著黑牛的腦袋囑咐:“聽姑奶話,多幫著乾點兒零活兒,別惹姑奶生氣。”秦黑牛不住地點頭。妖叨婆提醒說:“時候不早了,別誤卯。”黃士魁說:“姑奶放心,時間有餘,趕趟的。”說完,背起行囊,跟著未婚妻出了衚衕口。
到了紅原公社低矮狹窄的長途客運站,黃士魁買了一張票,把艾育梅送上了一輛紅色長途汽車。汽車開動時,他見艾育梅從拉開的車窗探頭回望,便揮了揮手。
從紅原公社回來,剛要跨入老宅院門,就聽一聲嬌滴滴的聲音叫道:“魁子哥!”他扭頭一看,是黃香惠從前院衚衕口走過橫街來到了面前。只見半袖白襯衫吊帶格條裙裹著窈窕的身段,斜垂的劉海兒遮不住粉嫩的瓜子臉,彎彎的柳葉眉襯托著水靈的丹鳳眼,那一副含羞微笑的神態在餘暉斜照裡更顯嫵媚動人。
黃士魁心說,這丫頭出息得越來越好看了!聽見香惠嬌滴滴的叫聲, 他咽口唾液,矯正了神態,嘴上卻問:“啊,找我有事兒吧?屋裡去吧?”香惠沒動地方,低眉忸怩:“啊,不了,就想在這兒跟你說說話。”黃士魁笑問:“你有啥心事兒吧?”香惠捋一下劉海,輕聲軟語地說:“還記得嗎?咱打小總膩戀在一起,那時候多有意思!”黃士魁微微點頭說:“那些事兒這輩子也忘不了,想想都美!”
黃士魁比香惠大一歲,曾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可謂是兩小無猜。雖然長大了,但在一起玩耍的那些往事都深深刻在了心裡。土改第二年早春,大地回暖,草皮子泛綠,老神樹偌大的樹冠籠罩在明媚的陽光裡,枝頭那一抹綠色正顯露著勃勃生機。三五成群的孩子們在村公所院子裡做遊戲,賈大膽把七八個小夥伴招呼到一起,在樹下變著花樣唱童謠。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吸引了一些鄉民們駐足觀看。魁子領著香惠加入進來,一時間興致又高漲了,把那《對口令》唱得十分盡興。
黃士魁領唱,一群小嘎子們齊聲附和:
小孩小孩咱倆玩,幹啥玩? 打火鐮。火鐮花,買甜瓜。甜瓜苦,買豆腐。豆腐甜,買只船。船沒底,買個筆。筆沒頭,買個牛。牛沒角,買個馬。馬沒鞍,上西天。西天漏,扯紅布。紅布條,嗑馬嚼。
小嘎子們一齊唱:
嗑一嗑二嗑金橋,金橋底下落花瓢。落什麼落?朱八戒,豬什麼豬?耗子窟。耗什麼耗?兒馬尿……
正玩得盡興,從小學校門前忽然傳來一聲公鴨嗓起的高調:
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馬家。老馬家下雹子,專打禿腦瓜後腦勺子。
鬼子漏故意抬高公鴨嗓起鬨:
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黃家。老黃家下雹子,專打帶戶魯後腦勺子。
一個小嘎子喊:“帶戶魯子是誰呀?”鬼子漏嚷:“魁子呀。”魁子一聽就火了,飛奔過去,把鬼子漏撂倒在地,啪啪扇嘴巴子,一邊打一邊問:“你說誰是帶戶魯子?你也是隨娘改嫁的,你是啥?”鬼子漏只好承認自己是帶戶魯子。三喜子從村公所出來,強行把他們拉開。
“我家孩子犯了多大的錯?就給我們這麼打呀?你瞅瞅打的鼻青臉腫的,打壞嘍咋整?啊,你家孩子是孩子,我家孩子不是孩子咋地?”錢五銖找上門來這一通鬧,老憨覺得很沒面子,讓魁子給認錯,魁子不肯。二祿火上澆油:“這還了得,可不能護犢子任孩子性。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經這一加鋼,老憨氣上了茬,一抬手照魁子的左臉就是一耳光。黃老秋把老憨拉開,數落道:“你真是憨人,咋跟孩子一般見識呢,就會動武把超的章程……”
魁子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捱打,心裡別提有多委屈了。他捂著臉蛋子哭得非常傷心,跟母親說:“媽,咱不在這待了,回上江吧!”老憨見魁子從箱子裡翻出紅布契約就更來氣,上去一把奪過,“咔呲”一下撕出個豁口,春心和老憨扭打在一處,黃老秋強把兩人拉開。魁子撿起紅布契約,嗚嗚哭著跑出門去。香惠尋到老神樹,挨著魁子坐在長條青石墩上說話。
“老叔是怕你惹禍才動手。”
“好端端的契約被他撕壞了。”
“撕壞的口子不大,撕壞的地方沒字。”
“這契約能證明我是梁家根兒,這上面說我十四歲得回上江。”
“哦,你這麼在乎這個,回去讓老嬸給縫上就好啦!”
兩個孩子忽然覺察到了背後有人輕挪腳步的聲音,一起慢慢回頭,見一個非常熟悉的女人背影正從中心道往北緩緩移動。魁子一眼認出,那是世上最慈愛的母親,她一定是不放心,是來尋看他的。
睡到小半夜,魁子覺得一隻大手在撫摸自己的左臉蛋子,裝睡時感受到那是養父粗糙的大手。他繼續裝睡,聽母親說:“你別賤了,別弄醒他。”養父抽回手,嘆口氣:“我,也捨不得打他。若是不打咱孩子,人家也下不來臺呀!”母親說:“其實,你打他都不如打我了,你打他疼在我心裡。”魁子偷看母親一眼,母親正在油燈下飛針走線,仔仔細細地縫合紅布契約。
“以後不興你再打他,若再打他我就和你打八刀。”
“往後我一個手指頭都不動他。”
聽養父下了保證,魁子眼裡的淚水就一股腦地湧出來,心說:“往後,我再也不惹爹媽生氣了。”
黃士魁正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被又一聲嬌滴滴的“魁子哥”拉了回來,香惠嬌聲顫語地問:“魁子哥,你看我和育梅比,哪個帶勁?”黃士魁搪塞道:“這可沒法比較,不好回答。”香惠擺弄著辮梢,逼他必須回答,黃士魁卻遲遲不語,貪婪的品味著這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香惠便歪著頭觀察黃士魁的臉面,似乎想揣摩出魁子的真實心理,急切追問:“實話實說呀,哪個帶勁?”再三追問下,黃士魁只好扮個鬼臉,笑著回答:“都帶勁。”
對於這種兩頭都不得罪的話,香惠顯然不滿意,跺著腳說:“人家是讓你比較,你咋能這樣糊弄我呢?”黃士魁被這女子撒嬌的樣子弄笑了,解釋說:“我說的是真話,沒糊弄你呀?她有她的美法,你有你的美法,她美在文靜上,你美在活泛上……”
二祿在自家衚衕口抻長了脖子,看他倆在一起有說有笑的,走過來對香惠嚷道:“死丫頭,怎麼回事?你瘋啦?快死家去!”香惠央求:“爹——,我跟魁子哥說說話還不行嗎?”二祿虎著臉,橫叨叨地說:“爹什麼爹,叫出天花來也不行,就你那點兒小心眼兒我還不知道!”
春心從橫斜的街面走回來,見二祿對香惠使橫,說道:“二哥你幹啥呢?對閨女咋那麼兇?像吃了槍藥似的。”見香惠還不動地方,二祿催她麻溜回去,香惠很不情願地跟著養父離開院門,穿過橫街,進了前院衚衕裡。二祿一邊往回走一邊放狠話:“我告訴你,往後你少跟他打戀戀,讓我再看見你跟他在一起,看我咋收拾你!”香惠回家的步子放得慢,還不時回頭看。黃士魁一時愣了,他雖知道了香惠的心思,但他馬上打消了非分之想。
晚飯時,春心喝著大碴子粥,拿筷子把碗邊子磕得脆響,對黃士魁笑而不語。黃士魁有些不好意思:“媽,你咋啦,咋光笑不說話呢?”春心拿一截青綠的蔥葉,用大拇指豁開,然後捲了又卷,到醬碗裡抿了一下,送到嘴裡咀嚼:“你收工回來,她特意收拾得溜光水滑的,八成是特意給你看的。”黃士清好奇地問:“媽你說的到底是誰呀?”春心說:“你不懂,別好信兒摳根兒。”黃士魁假意尋思:“不會吧?”春心笑了笑:“你不用打馬虎眼,你心裡其實明鏡似的。我發現這小丫頭最近好像心野了,她對你肯定有點兒那個意思。”
黃老秋也露著豁牙笑了,用筷子往窗外指了指:“你是說前院那丫頭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到時候啦!”春心告誡道:“魁子,我可提醒你,你已經訂婚了,做事可要把握好分寸哪!等育梅一畢業就張羅給你成家,這期間可得經得住招惹,拿捏好分寸。如果讓人家說咱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背後戳咱的脊樑骨,那就不好了。”黃士魁吃了口飯,又夾了一絲蒜茄子放到嘴裡:“媽,你放心。我只當她是我妹子,不會越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