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親,金錢親,金錢最能誘人心,活著聚來萬貫財,死後難帶半分文。
世間親,五穀親,五穀雜糧養咱身,粒粒來自莊稼地,餐餐別忘種田人。
一曲終了,贏得大家一陣叫好:
“真好聽,唱得浪不溜丟的!”
“詞兒編得真勻乎,整個浪兒是一套大實話呀!”
“我一聽到‘我的哥們呀’,還有‘哪哎嘿喲’,心窩子裡就賊啦舒服!”
聽眾人一番誇獎,曲大浪美滋滋地說:“我是土地爺吃煙灰——就有這口神誄。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我是閒不住,自己尋開心罷了!”姚老美說:“好久沒見那河東胡二刈了,你要是和老搭檔一起唱就更帶勁了。”曲大浪說:“賽天仙最拿手的是反串女聲,那絕活我是學不來的……”
忽然,從中心大街上傳來女人的吵吵聲:“老憨,你幹啥呢?有沒有個緊慢?”人們順聲望去,見杜春心正迎向在道上賣呆的老憨。
杜春心已過不惑之年,雖然身上藍士林平紋斜襟布衫和青色褲子並不顯眼,但周正的模樣、白淨的面板、適中的身材,仍透著幾分風韻。
她三步並做兩步地來尋老憨,嚷嚷道:“讓你上生產隊套馬車,你擱這兒傻賣呆,眼看就日上三竿子了,你還在這兒磨蹭,能不能撒楞點兒?”老憨忙解釋說:“趕上曲大浪唱小曲,我就聽了一小會兒。”春心接著嚷嚷:“你知不知閒忙?有沒有正溜兒?”老憨自知理虧,不等媳婦數落完,趕緊驅趕馬車:“嘚嘚,駕——”姚老美在老神樹下喊問:“你們套馬車幹啥呀?”春心板著的面孔轉向眾人,迅即浮起笑容:“要賣豬去。讓他上生產隊套車,他像賣不了的秫秸戳在了這兒!”姚老美央求捎個腳兒,春心爽快應下,讓他幫抓豬,姚老美應了一聲,快步跟上了馬車。
老宅坐落中心道東第四趟街後趟第四戶,房蓋前後兩坡,用清一色的小葉樟草苫成;三大間房子五檁五臼,大柁八十多公分,二柁六十多公分,全是紅松木;房子跨度大,間量長,南北一丈八,東西一丈二;牆體非常厚實,是穀草拉拉辮編的,既保暖,又防風,還隔水;前後開花格窗,左右對襯,上下兩合,開啟自如。正值熱天,上合窗拉向屋裡,用窗鉤子鉤住,時有過堂風徐徐流動。房簷子底下吊著塔型的秫秸籠子,籠子裡塞進了一些金黃的窩瓜花,幾隻草蟈蟈鐵蟈蟈不時地振動薄翼,奏出美妙的音樂來。
老憨把馬車趕到老宅院門口時,三喜子早已等候多時。豬圈裡有兩頭白豬,春心放出一頭稍大一些的殼郎。幾個人把豬逼到下屋牆角要摁倒時,豬一邊拼命掙扎一邊嗷嗷嚎叫。三喜子不小心被豬撞了個趔趄,鼻子正好碰在牆稜角上,仍忍著隱隱襲上來的疼痛,幫著把掙扎的豬制服在地,紮好蹄夾子,用槓子抬到了車上。春心瞅了瞅三喜子的鼻子,有些過意不去:“這扯不扯,抓個豬讓你這大支書碰了鼻子,用不用找雍大管給看看?”三喜子搖搖頭說:“就是有點發麻,不礙事。也沒出血也沒破皮,不用找大夫。”黃老秋說笑道:“雖然沒破相,但鼻子有點兒歪了。”
聽見後院有豬叫聲,二祿晃盪著水蛇腰過來看稀奇。他探頭看看馬車上的豬,叨咕道:“可白瞎這豬了,還能喂一陣子的。你這豬精瘦,打不上等啊!就這麼賣了,過年就沒啥指項了。”春心說:“這年成不好,人都快供不上溜兒了,缺糠少菜沒啥喂的呀!”說完坐到後車板上,招呼姚老美上車。姚老美身子挨近馬車外轅耳板,往起一騰屁股就坐了上去。老憨早已坐在內轅耳板上,輕輕晃了晃紅纓鞭子,馬車穩穩地啟動了。
重新經過中心道時,閒人們已經散去,只有張鐵嘴兒的嘎咕兒子站在大隊烘爐門前看光景。
嘎咕大號張南,小時候發燒引起輕微腦癱,五歲學會走路就始終搖搖晃晃,個子長到一米六就不長了,可腦門子卻越來越突出,彷彿南極子託世一般,只是沒有那冉冉白鬍須,也缺了那一股子仙氣。他脖子似乎頂不住大腦殼總是不由自主地晃動,一說話控制不住緊張,嘴唇一動就會翹起,鼻子也會吩哧鼓動。
見馬車經過,張嘎咕趔趔趄趄跟在後面,姚老美轟攆道:“去,去,找嗚哇去。”張嘎咕聞聲,果然停下腳步,因尋不見哥哥張嗚哇而摸頭疑惑。
馬車出了南村口,過了羅鍋橋,沿著一條官道向西南顛簸行進,兩側焦綠的莊稼緩緩向後移動。向遠處望,臥佛嶺如同側臥的美人舒展著腰身,地氣籠罩的農田野地似乎在透明的波浪紋中抖動。
姚老美耐不住寂寞,拉話道:“一晃兒,你們打從上江撲奔到這兒有十幾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呀!”春心說:“那可不,就跟做夢似的,人真不抗混哪!自從我領著魁子改嫁給老憨,不覺咋地混出一幫孩子,都讓孩子給攆老啦!你說我咋就虎八的嫁給他了呢?這些年是咋跟他熬過來的呢?”老憨說:“你也沒啥可包屈的,按理說你進了大戶人家當童養媳該享福了,可你命裡擔不住,偏偏嫁個短命鬼兒!也就我這樣的憨實人兒肯娶你這守了寡的,不是黃花大閨女好小夥誰要你!”
這番話說得春心很不痛快,不知怎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當年輾轉流離的情景:“我還記得投奔那會兒,一路可遭了不少罪。當時我們穿的破衣嘍嗖的,我和銀環二嫂還把臉面弄魂兒劃兒的,記得到了三姓地界就身無分文了,實在餓不行了,我抱著魁子和二嫂去討過飯。當時三道樑子有戶人家的老太太給了好幾個窩窩頭,還給魁子一頂瓜皮小帽子。”老憨插話說:“那時要飯,我們幾個老爺們兒抹不開面子。”
春心說:“剛到孟家窩棚的時候,我聽到雁長脖那幫長舌婦說我不少閒話,我還記牢繃的呢!說好漢無好妻,賴漢守花枝!說我長得打人兒,心真不高,是紅顏薄命,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苔上了……”老憨卻說;“你別管啥糞,若是插在別的地方,你這朵花興許早就蔫巴了呢!說你是鮮花我看不對,你呀頂多是個狗尾巴草。”見把姚老美惹笑了,老憨也得意地呵呵起來。春心剜了老憨一眼:“你別管啥花啥草,如果不是為了魁子,我說啥也不會嫁給你。我從來都沒打算把自己舉在金鸞殿上,既然跟了你,啥牛糞不牛糞的我都認了。”
馬車悠悠行進,車上的豬不時哼哼幾聲。
姚老美扭轉話題:“要說這魁子越來越出息了,頭腦好使,幹活地道,提起他,村裡人都豎大拇指!我看魁子也不小啦,該說媳婦了,你們兩口子咋想的呀?”春心皺起眉頭:“這眼下,我心裡矛盾著呢,當年我上樑家要魁子,人家百般不給,在門前作了三天梁家才妥協,讓魁子十四歲時給送回。現在魁子早都過了約定的年齡,一想到那《過子單》我心裡就發毛。按說,應該把魁子送回去,可是我這當媽的咋捨不得呢?我始終擔心,如果魁子自己提出來,或者梁家人找到咱這落腳地兒,我可咋應對呢?”姚老美說:“這天底下當媽的,哪有願意讓親生骨肉離開自己的。哎,老憨,你咋想的呀?到底送不送他回上江?”老憨使勁把鞭稍搖向空中甩出一聲脆響:“駕——”馬車稍稍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他回頭甩下一句:“我也捨不得魁子走!”
姚老美還在琢磨魁子的事兒,提醒道:“捨不得他,那得想一個好辦法。”老憨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想留住他,其實也有招兒。”春心不屑一顧:“你個憨人,你那悶葫蘆裡能賣什麼好藥!”姚老美卻催促:“你就別賣關子啦,快說來聽聽。”老憨說:“我出的招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給魁子訂婚娶親,把他的腿拴住!”春心一拍大腿:“對呀!你看你這憨人,到緊關節要時倒是聰明瞭一回。”聽到誇獎,老憨嘿嘿一陣傻笑。春心乜斜一眼:“傻樣兒,誇你兩句把你美出鼻涕泡了。”姚老美回頭對春心說:“兒女訂婚是一輩子的大事,可不能剜一筐就是菜,你們得好好挑挑。不知道魁子到底有沒有目標,有目標就不抓瞎了。”春心說:“他能有啥目標,他這兩年總在外面幫家裡掙錢,我看他還沒往這方面想呢!老美呀,有相當的你也給琢磨琢磨。”姚老美爽快應下。
俗話說,量車使牛,量女配夫。姚老美為魁子尋找合適的目標,把村姑們在心裡過了一遍篩子:“魁子應該說個牌模帶勁的,家庭根本的,可惜我家錦冠長的磕磣,黃白淨子臉雀斑太多,配不上魁子。孟家春子不錯,論長相論過家都沒挑,就是歲數還小,再就是家庭成分不好。”春心說:“我對成分倒不在意,小點兒更好,前天我跟祥通媳婦閒說話,那小腳婆說,‘土改時候你救過我一命,我始終記著那份大恩大德,但孟家和黃家不能通婚。’我問差啥呀,那小腳婆說那就別問了。你說怪不怪?”姚老美分析道:“興許人家是不想把春子給你們,又怕辜負你當年的大恩。可能就這麼簡單,沒啥可奇怪的!”
老憨忽然說:“咱前院二哥家的香惠長的俏皮,人也靈活。”春心說:“那丫頭好是好,可就是日本根兒不好。”老憨說:“管她是不是日本根兒呢,好就中唄!”春心說:“香惠身世複雜,我怕往後留羅濫哪!”姚老美說:“做夫妻講究緣分,緣分到了自然就來了。你們還是先根問根問魁子是咋想的吧?”春心笑道:“老美說的在理兒,有工夫我就問他。”
馬車一路顛簸到了紅原公社,停在生豬收購站院內一面牆下。那牆上有白灰大字:“認真落實農業‘八字憲法’,誓奪農業大豐收!”老憨彎腰細看那牆上的字,春心罵道:“你個睜眼瞎,不認識字瞎看啥?”老憨說:“我咋不認識呢,那個字是‘八’。”春心又罵了一句:“我看你才像個‘八’呢!快抬豬去。”
老憨招呼姚老美,一起把豬抬到了大秤上。
“架子豬,三等,四毛三一斤。”男收購員過了秤,又高聲報數,“一百四十九斤一兩硬點兒。”然後給老憨一沓錢。老憨一張一張地數,姚老美笑話道:“數錢真慢,手好像掰不開鑷子!”春心一生氣就罵:“這輩子你也見不了大錢,瞧你那笨樣,三天爬不到河沿的玩意兒,查個錢也沒個撒楞勁兒,給我!”一把將錢奪過去,唰唰唰,唰唰唰,一會兒就點完了,對收購員笑笑:“正好,六十四塊一毛零二分。”
春心數落老憨,姚老美憋不住笑。老憨牽著套繩往院外走,見大門柱根下有個東西亮了一下,仔細一看是一枚硬幣,快走兩步,彎腰撿起硬幣,喜滋滋地炫耀:“撿五分錢噢!”姚老美誇說:“老憨不愧名叫得財,真有財運。”春心揶揄道:“撿了五分錢就樂那樣,要是撿十塊錢還不得樂昏過去。”老憨吹吹硬幣上的灰塵:“一分錢憋倒英雄漢!五分也是財嘛,五分能買兩匣洋火呢!”話未說完,已將硬幣塞進褲兜裡。
從生豬收購站出來,春心和姚老美到供銷社買了些生活日用品。老憨趕著馬車,走到春風照相館前,春心突然被那櫥窗裡的照片吸引住了。老憨催她:“走哇,別在那兒賣呆了。”春心一邊招手一邊叫道:“來,快來看,你看這是誰?”老憨把馬車停下,和姚老美一同前去觀看。
櫥窗裡陳列著幾張黑白照片,其中一張放大的閨女頭像最惹人注目。閨女十七八歲的樣子,一張鴨蛋形圓臉白晳細嫩,兩條黑黑的長辮自然垂落,特別是那一雙杏仁樣的大眼睛清亮有神,眼仁兒宛如兩顆熟透的黑葡萄。
“這不是老艾家大閨女育梅嘛!”姚老美笑呵呵地說,“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你看人長得帶勁,過家也是好手,要能說家來可挺好!”春心誇道:“這丫頭真招人稀罕!可找到中意的人了,就選她了。”姚老美提醒道:“聽說三姓師範學校恢復辦學了,鄭校長保送了兩個學生,一個是穆逢辰,一個是艾育梅。這眼看就要去上學了,學成了是有工作的人。”老憨撇撇嘴:“真敢起這念頭,純粹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春心主意已定:“你別說那屁嗑,成不成只有問過才知道,趕明兒個我就找她姑艾淑君去。”
這時,照相館的師傅出來問:“照相屋裡請!”春心擠出笑容:“你這像照得真好,我們只是看看。”師傅皺皺眉頭:“只是看看?不照相啊?”老憨忙擺手說:“不照,不照,我們怕把魂兒勾了去。”春心也搖頭說:“不照,不照,怕把你那鏡頭照打了。”
三個人上了馬車剛要離去,就聽那師傅說:“怪事兒,不照相倒把這照片看了半天,真是屯老趕、山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