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說:“你給這個孩子,留個念想行不行?”
她說:“沒有那個必要。”
宋平說:“萬一我養不來,孩子斷氣前,我讓他最後看你一眼,你也看他一眼。”
這句話讓年輕的她淚流不止,一雙腿便走不動了。但是這個家是一定要出的。
她便說:“我已經死了。我可以在隔壁。”
宋平說:“我也死了。我就死在你的隔壁。”
她和他便僵持成這樣,她耗盡了平生最後的力氣,在玉竹庵的門前長跪不起。
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十多年的修行,暮鼓晨鐘,並沒有修出什麼結果來,只是把自己修醒了。陸菲雲便想起宋清那個孩子來,這些年,其實暗地裡,她也是看過無數次的。那孩子像他爹,身上有一種匪氣,然而這正是她討厭他的地方。
這是陸菲雲的心病。她的少女時代,想象的愛情都是自然而唯美的,想象的情郎是英俊瀟灑,溫文爾雅的,然而她只是猜對了一半,看起來英俊瀟灑的宋平,卻並不溫文爾雅,對她用了小小的花招,小小的手段,有些卑鄙,有些無賴。
他以為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她卻是真的,不愛壞男人。
再後來,那個溫文爾雅的男子,那個時時惦念著她的人,那個她深愛的師兄,卻死了,明明,明明宋平可以救他的,他卻用那個時間,乘人之危地表白了一夜。
她就那樣人生幻滅地在床上養傷,身體的傷用了十天,心裡的傷用了三個月,直到發現,自己有了孩子。這些事一直壓在她的心底,她的委屈,無處訴說。
如今,只能對著當年的新房,當年拜堂的地方,朝空氣去說了。
回憶總是那麼無情,把所有人的是與不是,可憐與可悲,都展開來。包括她自己一直羞於啟齒的,怎麼有了孩子的。宋平說他控制不了自己,現在來看,他哪裡是控制不住,他明明是用興旺宋家的念頭控制了自己,成功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流氓。
他太希望振興這個家了,他卻不是那萬裡挑一。
他的才華,充其量,千裡挑一。
他不是個壞人。她出家後,他也一直未娶。但是他對她來說,的確是個不可記憶的傷心,不可原諒的混人。這個混人,心心念念要興的這個家,現在終於支離破碎了。破碎之前,他又盡了最大的努力,把她從玉竹庵裡挖了出來,不管怎麼說,他又成功了。
但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陸菲雲站立在風中,思考著她的人生問題。她終究還是躲不過去,只能接手十幾年前安排好的宿命,做這個宋家的媳婦。這個爛攤子,她現在除了接,還能做什麼?他對她還是算得很準的,他從來就沒有在男歡女愛上奢望什麼,他就是為了這個家,賭了一個男人的尊嚴,賭了十幾年的孤獨,最後,又賭上了宋家的一切。
他把寶押在了她的身上。
他怎麼就對自己那麼狠呢?這個人一輩子都在振作,卻並沒有興旺;也有些匪氣,卻並沒有享樂;他只是在莊主這個位子上,成天忙。清江屯於他而言,只是個守成,而不是開拓,但他這個莊主,當得又何其辛苦。
出家前,我是個不通事務的小女子,出家後,我個四大皆空的尼姑。
今日即便是還了俗,以這樣的卑微之軀,又做得什麼?
為什麼他偏偏對我那麼欣賞,那麼有信心?宋平啊宋平,你這一生,究竟值得嗎?唉,宋平,你這樣對我,既是這世間最大的幸福,也是這世間最大的情債,是我欠你的。
陸菲雲啊陸菲雲,十年沉淪,現在,輪到你還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