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促膝長談
齊雲野睡得迷迷糊糊,一瞬覺得自己尚在前世,伏案研究史料,一瞬又看到胤礽笑吟吟從史書之中走來,牽起他的手說著“瑚圖裡是保成的兄長”。
十年光陰在腦內倏忽而過,場景交疊,夢中所見最多的便是胤礽。身上病痛遠不如心中苦澀來得猛烈,太累了,齊雲野不止一次想跟隨著夢中那纏綿安穩的木魚聲去往黑暗寧靜之中休息,但耳畔總有呼喚,一次次將他從混沌的意識之中拽出,牽著他不讓他安眠。
再睜眼時,床旁是形銷骨立的幾名夥伴。德住尚能穩得住,額楚卻已哭紅了眼,多西琿和達春亦是眼下烏青,不知熬了多久。齊雲野身上無力,心中更是難捱,也懶怠說話,只安靜聽著他們的訴說。
昏睡五日,燒了三日多,膝蓋倒是已經消了腫,只還有些別扭,太醫說敷些藥就能好。多西琿頗為自責,一直覺得是那日情急之下用力狠了,齊雲野只輕輕搖頭,勉強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康熙南巡已經歸來,這兩日太子一直伴駕。
齊雲野知道,這段時間康熙與太子之間關系頗為緊密,算得上是須臾不離。這樣也好,不見,便不會尷尬。
如此又過了兩日,達春來到齊雲野床旁,說來保已入景山官學,每十日一沐,這段時間並未回家,而齊全則跟著樂鳳鳴在同仁堂學習藥理,同時幫襯著打理生意,每日忙到宵禁才回家。知道兩個弟弟都好,齊雲野也稍放了心,向達春道了謝。
達春輕輕搖頭:“我們在一處已十年了,互相看著彼此長大,再說這‘謝’字,便是生分了。”
齊雲野挪開眼神,不去看達春,只盯著眼前錦緞被面,悵然道:“日後大抵是沒機會說了。”
“瑚圖裡,你真是當局者迷。”達春勸道,“我們這些人,自入宮的那一刻起,便註定是主子的人了。這不是你請辭就能真的斷幹淨的。即便是早早出宮的杜廷儀,如今仍會被提及曾侍奉太子殿下。”
“是勵廷儀了。他家早就奏請改回了本姓。”齊雲野道。
達春:“對,是勵廷儀。但無論是杜廷儀還是勵廷儀,他永遠帶著‘曾為太子哈哈珠子伴讀’的經歷。”
“這不一樣。”齊雲野喃喃說。
“太醫說你是氣機鬱滯,你每日裡總想著這些‘不一樣’,自然是不能開懷的。”達春焦心道,“瑚圖裡,你怎的就不明白?入了宮門,你的生死前程都不再由你說了算。以往我覺得你是最聰明通透的,可怎的唯獨在這事上鑽了牛角尖?”
“你別說了。”齊雲野輕嘆一聲,“我都知道,可我還是想再試一試。”
“你根本就不知道。”達春說,“你沒有家世撐腰,日後唯一的倚仗就只有主子。多西琿有他堂兄一家,額楚的阿瑪和舅舅都已得了聖上青眼,我額涅是郡主,本就與皇家沾親,就算德住分了家,如今也是鑲黃旗的正身旗人,是跟國舅一家沾了親的。我們日後的出路,一半靠著主子,一半靠著家世。只要家中在朝之人不犯錯,我們早晚會入朝做官。可你不一樣,你身後沒有家世支撐,從一開始皇上選中你做主子的哈哈珠子,就是為了給主子一個永遠不會被家世牽絆的忠心人。否則皇上怎麼可能因為你捱了一巴掌就讓你抬旗分家?又怎麼可能在馬斯喀大人提起圖黑的時候直接順水推舟就讓他去做了永陵防禦?”
“……”齊雲野怔愣地看著達春。
“如今的禦前一等侍衛富善大人你見過的。他家世不顯,卻是乾清宮最受器重的人,是因為他以前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嗎?是,也不全是。皇上主子以前有十六位哈哈珠子,唯獨只富善大人一人得了器重,因為他忠心,更因為他家中無人。家世是支撐,也是牽絆,尤其在餘東麟的事情之後,你就更該看清楚了。餘東麟被家世和身份反複拉扯做下了蠢事,我們每個人身後的家世都比他更複雜,說難聽些,日後若當真遇到如他一樣的情況,怕是不比他好到哪裡去。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在為自己活著,而是在為著全族榮耀活著。可你不一樣,如今你家中兩個小的全仰仗著你,而能絆住你的也已經遠遠離開了。即便是日後得賜官職,你也一定是做東宮侍衛,走侍衛晉升這一條路。你之於主子,便如富善大人之於皇上。哪怕日後主子身邊只能留下一人,那也絕對會是你。”
多西琿在此時推門進來,語氣中帶了嗔怪:“達春,他還病著,你同他說這些作甚!”
達春卻駁道:“他早晚要知道的,難不成因為他病著就不同他說?讓他滿心歡喜想著日後出宮如何?你們就是太心軟太周全,他如今也這麼大了,又不是不懂事的,早些看清早些想開才是。”
“那你也不該這時同他說!”多西琿拉開達春,坐到床邊拉住齊雲野的手,“別多想,先安心養病。”
齊雲野神色淡淡,平靜說道:“你們都沒錯,不必為我起爭執。”
“又說胡話了。”多西琿替他掖了被角,“日子還長,不必現在就為著日後那些尚未發生的事情擔憂。你如今的病不在身,在心,你得把心裡的事情拋開些,這病才能好。便是你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可別忘了家裡還有兩個小的呢,就是為著他們,你做事也不能太莽撞,是不是這個理?”
“謝謝你們。”齊雲野這聲感謝是發自真心,他們不知道內情,但對自己的關心卻是做不得假的。
耳房的門又一次被推開,多西琿和達春回頭見是鄭奉,便立刻起身。
“主子來了。”鄭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