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程朔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是怎麼沿著長長的懸梯走進了三樓客房。
洗澡時製造出的大片結團的霧氣鑽進了腦袋裡,沒留給他一點思考的空餘。胡亂擦拭濕漉漉的頭發,披上浴袍——上頭還能嗅到薰衣草精油的香氣,程朔躺在偌大的床上,一動不動望著天花板,耳邊飄蕩著方才席間快散場時傅老太太不經意提起的話——柏晚章今晚也睡在這裡。
一樣是三樓,一間專門為他保留的房間。
剛才上來時傅紜星跟在身後,客房的右手邊就是他的臥室。至於左側,程朔只能夠看見一扇關閉的門,他沒敢多看,也不記得在關上門前對傅紜星說了什麼,大概就是些‘很累’、‘先休息了’這類的話。
傅紜星似乎察覺到了些什麼,但沒有開口,只是收緊扶著門框的手,低聲道了句:“晚安。”
顯然,柏晚章不應該是突然在某天變成了傅紜星的叔叔。他熟悉這裡,也屬於這裡。
而對於這一切,程朔一無所知。
事情不該是這樣。程朔試圖深呼吸,理清腦袋裡那些混沌的線條。有很長時間,他沒有專門去回憶過高中時的事,有的時候某些念頭會像一道漏洞突然入侵大腦,在他逗貓的星期天,在酒吧和人談笑風生的夜晚,冒出來的那一刻便會被他刻意而迅速地壓下去,已經形成一種條件反射。
以至於一旦主動回想都要先克服身體的本能。
高考後的那個雨夜是最後一段還算清晰的記憶。十八歲的他亂七八糟地騎著腳踏車,視線快被迎面劈來的雨水糊得睜不開眼,能夠活著按響柏晚章家的門鈴簡直是個奇跡。
然而後來的他更寧願腳踏車出事在那條路上,讓他摔碎一身骨頭,起碼這樣就不用懷揣著即將見面的希翼,聽那個自稱是柏晚章母親的女人哭著告訴他‘手術失敗了’。
那個晚上他在圖書館不眠不休,熬紅一雙眼睛。無數頁打著權威機構的網頁資料都在告訴程朔——先天性心髒病不僅可以得到治癒,手術成功率更高達90。
柏晚章是文獻背後的10。
這算不算也從某種程度上完全了他的夙願?
程朔用兩年接受了柏晚章已經去世這個事實,又用幾年時間走了出來,到現在,他幾乎可以面帶微笑地和蔣飛談起這件事。當然,只有在他喝到不能再醉的時候。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醉過了。
他也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有再見到柏晚章的可能。從未。
床與枕頭都柔軟得陌生,房間裡也聽不見每天晚上窗外汽車行駛的噪音和住戶偶爾的爭吵。程朔發覺這種過分昂貴的安靜原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消受,翻來覆去,感覺不過過了二十分鐘,開啟手機,印在臉上的光暈已經來自淩晨兩點。
更糟糕的是,伴隨而來一陣越來越壓不下去的饑餓。
程朔躺在床上經歷了一番思想鬥爭,鬥到幾近淩晨兩點半,終於還是屏著氣下了床。這個晚上看來註定沒法好好睡覺了,早知道這樣,晚飯的時候就算再坐立難安也應該多塞幾口。
整座房子都罩在絕對真空的安靜裡。程朔沒敢穿鞋,剋制呼吸,做賊一樣在黑暗中有驚無險地摸索到了廚房。
開啟冰箱,先倒上一杯牛奶,灌了幾口終於勉強安撫住抗議的胃。
叫人有點為難的是,冰箱裡除了生鮮蔬菜就看不見別的能夠快速填飽肚子的食物,或許冷藏櫃裡有,但沒法去冒這個可能會製造出極大動靜的險。
程朔藉著冰箱裡的亮光小心翼翼開啟了一面櫥櫃,伸進黑洞洞的櫃子裡摸索,還沒能抓住什麼,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左邊的櫃子裡有麥片。”
扶著冰箱門的另一隻手抖了一抖,神經反射,居然就這樣徑直關上了冰箱。廚房裡最後一絲光源也被熄滅,陷入了一陣難堪的沉默。
程朔心髒像抽水泵一收再放,僵硬地轉過身,只見穿著米白色睡衣的柏晚章站立在不遠處的廚房門口,於黑暗裡看向他。
大腦一片空白。
“吵到你了?”程朔想也沒想問道。
柏晚章走上前,抬手開啟了左上角的櫥櫃,這個舉動讓程朔半邊身體不得不靠後貼住臺面。冰涼的大理石抵上了腰,冷得後知後覺,程朔卻顧不得後背那點似有若無的鈍痛,注視著柏晚章在幽暗中逐漸顯現的側臉。
視線突然對上。
“這個。”
柏晚章取出一盒未開封的麥片,在程朔眼前輕輕晃了一下,切斷了相交的視線。
“…謝謝。”
程朔伸手去接,柏晚章卻躲過後說了一句‘我來’,自然地彎身取碗。程朔幹站在一旁,看著他熟練地做這一切,除了麥片刷刷倒進瓷碗的聲音,只剩兩道呼吸。
於是程朔把剛才沒有經過大腦說出來的話又問了一遍。
“我吵醒你了嗎?”
“是我還沒有睡。”柏晚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