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尚書,李穆失手傷了煥之,我已知情。此事姑且無論是非對錯如何,傷人終歸是不妥的。方才我本想去探望賢侄,尋你商議,如何了結此事。聽聞人都來了此處,我便也來了。”
他看了眼地上跪著的陸府家奴。
“方才你之所言,想必出自你這府中下人。他和二公子的關系,親近恐怕更甚於李都衛與敬臣。他能替二公子作證,李都衛所言若是屬實,為何就不能為敬臣直言幾句?”
陸光一下被噎住。
蕭道承不語。
李協目露笑意,立刻道:“稟相公,下官所言,句句是真!不止下官能作證,昨晚那受害女伎,亦可作證。”
高嶠點頭:“既如此,傳人。”
禦史中丞暗鬆口氣,忙問:“人可來了?”見李協點頭,立刻叫人去傳。
片刻之後,伴著一陣輕巧的腳步之聲,進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段苗條,打扮也是素雅,渾身上下,倒看不出半點風塵之氣。
只是大熱的天,脖頸上卻圍了條帔巾,有些惹眼。進來後,神色嚴肅,低頭向著眾人下跪磕頭,自稱綠娘,是秦樓裡的琴伎。
丁崧將方才李協的話複述了一遍,問道:“李都衛所言,你可能作證?”
綠娘眼眶便泛紅了,抬手,慢慢地解開纏在脖頸上的帔巾,赫然露出脖頸側的一道傷痕,泣道:“那位李都衛的話,並無虛假。奴脖頸上的這道口子,便是昨晚被那位公子用劍所傷,若非李將軍及時出手阻止,奴此刻已是命喪黃泉。”
丁崧立刻親自靠近,仔細檢視,見她脖頸上的那道傷口,整齊劃一,確實是利刃所傷,且足有數寸之長,深亦入了皮下,雖過去了一夜,傷口附近依然有血絲外滲,且位置更是兇險,離頸脈不過分毫之距。若再過去些,怕當時就活不成了。
丁崧搖了搖頭,回來,將所見講述了一番,隨即看向高嶠和蕭道承。
綠娘將脖頸傷口掩住,再次叩頭,流淚道:“奴本賤軀,知那位公子出身高貴,奴惹不起。原本,便是昨夜死於劍下,亦是命該我受,不敢怨。僥幸逃生,今日在家養傷,忽被喚來這裡要奴作證。奴不知該做何證,鬥膽拼著一死,據實而告。求貴人們饒了奴。奴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她掏出一塊手帕,抹淚。
大堂中靜悄悄的。
高嶠神色平靜,也瞧不出喜怒。陸光的臉色,卻極是難看。
家奴心慌意亂。
昨晚將昏死重傷的二公子弄回家後,陸家上下亂成一團。陸光暴怒,逼問於他。他怎敢說出陸煥之偷了琴譜,意欲散播兄長和高氏女有染的事?吱吱嗚嗚。被逼得急了,胡亂編了一通,想先搪塞過去,等陸煥之醒來,叫他自己再圓。卻沒有想到,陸光一大早就把事情鬧到這裡,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捏造。卻沒有想到,這個李協竟比自己還黑,不但把打人的過錯推得幹幹淨淨,還反咬了一口。
眼見家主怒目而視,似要吃了自己似的,慌忙喊冤:“這女子胡說八道!全是捏造的!二公子未曾傷她,李穆打了二公子,乃是因為——”
“因為何事?”
高嶠盯著他,雙目如電。
家奴又卡住,在高嶠兩道目光逼視之下,臉色漲得如同豬肝,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李協看了眼還跪在地上抹淚的綠娘,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驚訝。
昨夜他原本只和她說好,要她需要時,來此替自己作證,僅此而已。萬萬沒有想到,看似柔弱的一個女子,竟想得出,也下的了手,將自己好好的脖子割出如此一道怵目傷痕。
上去道:“新安王!中丞!是非曲直,早已明瞭。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下官也只有這話。”說完,恭敬地退到一旁。
丁崧原本就不願得罪高嶠和李穆這對翁婿,情勢急轉直下,心中早下論斷,於是看向蕭道承,見他一語不發,神色有些古怪,正想開口,聽外頭又來了傳報,道臺城宮門之外,跪了好些秦淮伎女,都在替這綠娘鳴屈,邊上更是圍滿了看熱鬧的民眾,議論紛紛,道陸家公子,欺人太甚。
場面一時又陷入靜默,氣氛有些難堪。
蕭道承忽地起身,道:“原是一場誤會!李將軍本是路見不平,仗義出手,亦出於自衛,一時不慎,方傷了陸二公子。”
他看向陸光。
“陸尚書,以孤王之見,此事也不宜再鬧大,且令郎還昏迷不醒,天大的事,如今也比不過二公子的性命安危。高相公方才也說了,他亦深感歉然,陸尚書不如先賣個面子給孤王,此事暫時先這般擱下,如今頭等要事,乃是替二公子治病救傷。若真還有事,等日後二公子轉危為安,再行商議,可否?李將軍便是不在,高相公人便在建康,隨時可見。”
陸光唇角側旁的一道面肌微微抽搐,慢慢地從座上起身,恨恨盯了高嶠和李穆一眼,轉身大步而去。那家奴連滾帶爬,慌忙跟了出去。
等人走得不見了,蕭道承哈哈大笑,對著高嶠道:“孤王來時,便知此事其中必定另有隱情。果然不出所料!公道自在人心,高相公放心,回宮後,我必如實上告。”
高嶠作揖道謝。蕭道承又轉向始終沉默著的李穆,亦勉了幾句,方先離去。
高嶠叫李協帶那名叫綠孃的女子去看傷,李協答應,到了綠娘身前,扶她起來,帶去治傷不提。
丁崧面上帶笑,有送高嶠和李穆出去,想起方才劍拔弩張的一幕,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
……
三天之後,李穆早朝上殿,求告歸京口探母,隨後便回義成,赴長安刺史之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