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你要查《辭源》,小說最早見於《莊子》,莊子說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
就是說小說是些淺薄瑣屑的言論。
所以莊子說,你用這個小說來說些比較大的事情,那距離太遠了。
還有一個材料也很好玩,《漢藝文志》將小說列為九流十家之末。
我們講三教九流嘛,起碼是維持生存的一種手段,那時候而且叫小說家。
小說家是九流之末,不但是臭老九,而且是臭老九里頭最低的一種。
這是一面,這是中國的小說觀念。
這樣的話呢,曹雪芹呢,他選擇了寫小說,這本身這就是荒唐。
他不闡述四書五經,他不寫《策論》,不寫《出師表》,而是寫什麼賈寶玉呀,林黛玉呀,這就是荒唐嘛。
要知道因為正經一個大男人讀書識字,不好好幹那個,你寫小說幹什麼,這就是荒唐。
這種荒唐本身就是它所描寫的女媧補天五彩入選,把這塊石頭變成一塊頑石,被淘汰下來。
屬於被社會的主流所淘汰的,所擱置的,所閒置的,屬於一個廢物,無用的,多餘的。
所以不管從哪一個觀點來看呢,曹雪芹寫小說本身它是荒唐的。這本身就是一個荒唐的選擇。
其次他在這個小說裡頭,一方面說是據實寫來,而且常常還用兩個詞,一個叫事蹟原委,不敢穿鑿,一個叫事體情理。
事蹟原委,就是它的因果關係,在發展的鏈條上它的發展的過程,很認真的。
而且它是符合這種事體情理的,就是符合現實的邏輯,符合社會生活、家庭生活、個人生活的邏輯。
但是另一面呢,中國人沒有那麼多主義,說我是現實主義者,我是浪漫主義者,我是象徵主義者,我是神秘主義者,我是印象主義者,它沒有。
他一邊寫一邊掄,一邊寫一邊隨時出現各種的幻影,幻想,虛構,想像。譬如說吧,你說他是寫實的,裡頭又有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又有太虛幻境,警幻仙子。
顯然不是寫實的,還有神瑛侍者和絳株仙子的這段關係,而且絳株仙子是要來還淚的。
這是非常美的一些故事,還有呢,讓你最糊塗的就是這賈寶玉一生出來嘴裡銜著一塊玉,這讓你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塊玉已經夠麻煩的了,又出來個薛寶釵的金鎖。
而薛寶釵的金鎖又不是胎裡帶的,癩頭和尚送的。
有了這個金鎖已經麻煩了,又出來史湘雲的麒麟。這些東西你弄不清楚,你覺得他是信口而來,但是它的重要的情節就在這個上面。
這個玉本身既是他的一個繫命符,又是他的原形。他原來就是一塊石頭,石頭變成一塊玉。
有時候有一些隨隨便便地描寫,它給你一種非現實的感覺,這種非現實的感覺有時候讓你毛骨悚然。
很少有人評論這一段,但是我每看這一段我都毛骨悚然,就是劉姥姥二進大觀園。
那一章的題目,第39回,題目叫做“村姥姥信口開河,情哥哥尋根問底”,這個劉姥姥就講吓著大雪,突然聽見我放的柴火在那兒嘩啦嘩啦地響。
可以想象這麼早的天,剛剛微明,天色微明,誰在偷我的柴火了。
說我看誰來偷我的柴火了,我一看一個小女孩,一個很漂亮的十幾歲的小女孩。
她一說是一個小女孩,這個賈寶玉一下子就來神了。可是就說到這個的時候呢,一陣聲音,一問,說走了水了,失火了。
別講了,不要再講這個故事了。說你看一講柴火這都失火了,於是劉姥姥就又信口開河講別的故事。
這段描寫到現在為止,幾乎沒看到任何人分析,可是我看到這兒始終有一種恐怖感。
因為賈母很重視這件事,雖然別人說不要驚動了老太太,那個火沒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