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陛下當年把涼王記養到皇後膝下,一是為了給對方一個嫡子身份,二是讓他們褚家好好扶持對方登基,可褚烈偏偏不甘心就這麼便宜了別人。
畢竟涼王並非皇後親生,誰知道他登基後會不會翻臉不認人?
所以褚家這些年和幽王接觸過,和威王接觸過,唯獨與涼王關系疏遠,但沒想到公主和親之時,只有楚陵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射殺骨咄祿,也只有楚陵肯護著懷柔。
可惜今日過後,褚家勢力必然會被帝君削弱大半,也不知還有沒有餘力保住手中的兵權,扶持涼王坐上太子寶座……
褚烈思及此處,略顯悲涼地閉了閉眼,等再次睜開時已然變得決然萬分,他向前邁出一步,正準備獨自把罪名攬下來,卻被一道從容鎮定的聲音所阻。
“諸位大人錯了——”
楚陵在地上跪了許久,忽而開口,他彷彿不知道自己闖下了多麼大的一個禍事,說話時甚至是笑著的:“派人阻攔公主和親的是本王,逼迫驍騎營截殺突厥人的是本王,親手射殺突厥副汗的亦是本王,與旁人沒有絲毫幹系,何故紛紛斥責褚家?”
涼王莫不是瘋了?!
這幾乎是所有大臣心中一致冒出的念頭,要知道楚陵本來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懷柔公主又不是他親生姐姐,何至於自己攬屎上身?!
康又安臉色陰晴不定,上前一步斥問道:“涼王殿下,憑你一人之力如何阻攔和親隊伍,分明是有褚家相幫!事關國體,非同小可,你怎可胡亂應下?!”
他是一番好意,暗中提醒楚陵不要惹禍上身,萬事推給褚家便好,楚陵卻好像沒有聽懂似的,一本正經點了點頭:“也罷,那就主謀是本王,褚家是從犯好了,諸位大人想如何罰,本王都一力承擔。”
“你!”
康又安還欲再言,卻被帝君抬手揮退,只見他起身步下臺階,面無表情走到了楚陵身前,居高臨下的姿態給人以極強的壓迫感,似是要發怒的徵兆:
“承擔?這麼說來你是知錯了?”
楚陵不語。
威王和幽王這個時候居然破天荒沒看熱鬧,暗中瞪了楚陵一眼,壓低聲音焦急提醒道:“老七!這個時候犯什麼犟,還不快和父皇認錯?!”
楚陵聞言終於有了反應,只見他緩緩抬頭看向帝君,目光毫無畏懼,一開口舉座皆驚:“兒臣無錯,何來知錯一說?!”
他語罷忽然抬手,“刺啦”一聲撕開身上為了送嫁所穿的暗紅色華服,裡面竟是還穿著一套通體純白的素服,腰繫麻布,看起來如同服喪一般。
外間風雨飄搖,楚陵從大殿上站直身形,環顧滿殿朝臣,向來溫和的目光竟也銳利得讓人不敢直視:“本王不過殺了一個犯我國土的豺狼,為何要知錯?!”
“本王只知突厥狼兵當年奪佔西陵四州,屠戮子民萬萬人!家家掛白幡!戶戶盡縞素!褚家九子有六子都戰死沙場!聞人家的將軍世代活不過五十之數,皆都以身殉國!!”
“這座大殿之中武勳不下百數,你們誰家沒有兒郎從軍?誰家沒有兒郎死在突厥人手中?為什麼不回答本王?!難道一個都沒有嗎?!突厥人當年斬殺我軍六萬將士,以頭顱壘做京觀,那些數不清的英魂難道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嗎?!”
楚陵厲聲質問道:“龍壤將軍!你愛子的頭顱被突厥人做成京觀,至今難留全屍!難道你還要向他們搖尾乞憐嗎?!”
“平陽侯!你親手操練的白衣軍在那一戰中盡數戰死,他們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至死也不曾棄城逃離,被突厥人焚城時一把大火燒成了灰燼!如今你敢去他們的衣冠冢前親口承認,說殺了突厥人有錯嗎?!”
伴隨著楚陵的聲聲質問,那些武將或是眼眶通紅,或是雙拳緊握,更甚者老淚縱橫,羞愧低下了頭顱。
武勳以軍功立爵,當年那一戰他們幾乎把自己族中最精銳的子弟都送去了北方,卻是十死無生,連全屍都沒回來!
如今數年過去了,他們不僅沒有血洗當年的恥辱,反而要忍氣吞聲將公主下嫁,就算死了也無顏面見那些曾經的同袍!!
外間電閃雷鳴,大雨瓢潑,將宮殿外間的燈籠吹得晃動不止,天邊陰雲滾動,無盡的黑暗似要吞噬整座皇城,唯有一抹頭盔上插著紅翎的身影在暴雨中策馬疾馳,翻過山道險阻,離皇城越來越近。
楚陵一身白衣站在殿中,生平第一次直視著在自己心中奉若神明的父親,一字一句沉聲道:“兒臣這一身孝服,不是穿給今日截殺的那群突厥豺狼,而是給我西陵無數英勇戰死的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