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失眠了好幾天,似乎睡著了就會夢到她,有種同流合汙的感覺。
一週後,地委派出檢查團巡視各知青點,要抽查思想改造質量,包括鐵馬嶺與希望大隊兩個點。被抽中去“交叉學習”的人要進行思想演講。
鐵馬嶺這邊當然推了周望。他長得文雅,說話條理分明,不愛笑。指導員說:“這人思想進步,話不多,端得住。”
希望大隊這邊有人寫了我的名字,說我“沉穩內斂,存在危險成分的風險但可控”。有個老知青悄聲說壞話:“他雖然長得好看,但看著就不像理想幹將,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惜人微言輕,最後還是選我上,畢竟外在形象也是代表的重要條件之一,選嘴歪眼斜的人去丟的是希望大隊的臉面。
機緣巧合,我和周望兩人再次出現在同一個會議廳。
會議廳是從鄉供銷社改的,黑板上還殘留著“今有新鹽、水果糖、冰棒票”幾個大字。臺下坐著幾十人,空氣悶熱,汗流不止,有人偷偷帶蒲扇扇風。
周望坐在最後排,低著頭看一本《飼養管理與科學》。他身上依然是洗過無數次的藍布衣,領口已泛白。他看上去好像瘦了,黑了,肩膀反而更挺闊了。
我站在講臺上,念著修改過無數遍的稿子。眼睛劃過人群,一瞬間,周望的頭微微一抬,目光與我交錯。我們對視,很短,又很漫長,悶熱的室內,突然像有了風。
這一刻沒有詩歌,沒有從上照下來的光暈,只有一絲快速又細微的皺眉,像是心口泛起了疼痛。
我低下頭,假裝翻頁,手心在出汗。
我的聲音不曾停頓,但知道自己唸的每一個字,已經脫離了語義。像是靈魂站在自己身體外看這一幕,有種似曾相識的荒謬感。
“……勞動使我獲得再造的力量。我要做一顆螺絲釘,為人民、為集體、為……為……”
我卡住了。
指導員在下面狠狠點頭,他估計是以為我要升華思想了,準備著帶頭鼓掌。其實我只是看到了周望用我最熟知的姿態,對我點了點頭。
晚飯時,我們兩人被安排坐在同一張大桌子,左右兩邊都是生面孔,沒人認識我們,我們也不認識他們。吃著饅頭,喝白菜湯,沒說話。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一股子爛菜臭水溝的味道。
吃到一半,我低聲說:“你的信寄錯了。”
周望沒抬頭,繼續啃饅頭:“我知道。”
我問:“你寫給誰的?”
周望把饅頭嚥下去:“一個過去的人。”
我停了一下,笑得有點勉強:“你說得真像你自己死了。”
“也許是。”周望抬頭看向我,眼神平靜得像一碗撈幹淨白菜的湯,“但我們真的活著嗎?”
一時間又歸於沉默,突然一陣喧鬧打斷了氣氛,有個人摔倒,湯灑了一地。有人罵他笨,有人說他低血糖。摔倒的人沒作聲,撿起滾遠的饅頭,找了個空位坐下。
混亂中,我遞給周望一張紙條,小小一張,藏在手心裡。
我眼神示意他:“不要現在看。”
等回到營地,夜深人靜。周望藉著月光,把紙條攤開。上面只有一句話:
“別死,等我來救你,實在不行可以裝死。”
周望坐了很久。窗外有狗叫,風吹進來,吹關了窗戶,吹滅了月光。他只是靠在床頭,手心捏著那張有稜有角的紙塊,像捏著一種有形狀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