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切的開始，是一封沒寄對的信。
改造大隊每月有一次寫信日，這是政策性人道主義安排。信必須交由指導員審核，內容不得提及私人情感，不得懷疑天氣，不得說一些與勞作無關的話題。
周望寫信的物件是他自己。他用了一個化名“魏良生”。
他寫的內容不長:
「魏良生同志：
我在這裡一切正常，勞動使人面板粗糙但血壓下降，有益身體健康。我吃得下，睡得著，就是偶爾會夢見池塘和那年夏天的柳條，還有許多的青蛙。
你應該記得，我曾說過，不相信時間能沖淡一切。
現在我改變了主意。
因為我發現，時間只是繞了個彎，它又把我帶回了原地。
周望」
這封信在指導員桌上翻了個身，被臨時調來的通訊員誤塞進另一份郵袋。郵袋的標簽寫著：“希望大隊知青點”，而林憫恰巧就在那裡。
我收到信的那天剛從地裡鋤完草回來，滿腳的泥巴，褲腿上還掛著一隻死螞蚱。我拆開信，看了好幾遍才確定，這信不是寫給我的，但好像又是。
魏良生，一個我從來都沒有聽過的名字，可那句“池塘、青蛙”，我知道那個地方，這兩個是組成周望的關鍵詞，我已經反反複複使用過很多遍，所以我知道。
一個靜得沒有聲音的黃昏，柳樹條一動不動，只有青蛙求偶的叫聲和遙遠的老牛叫聲異常相似。還有兩個人，不近不遠地站在河塘邊，看著晚霞把天燒紅。
這是我從信裡提取到的畫面，它在我記憶裡，很輕松地就搜尋出來了。
我沒有聲張，只把信摺好，藏進一本農業機械原理讀本裡，這本書沒人碰，原理太枯燥，沒人有耐心去看這些，所以是個很好的藏匿地點。
我知道，這是命運的回信，念念不忘的回響。
幾天後，命運又寫了第二封信，這回不是紙的，而是血的。
希望大隊知青點的廁所後面，有個姓劉的知青吊在廁所門板上，臉黑得像鍋底，舌頭吐出來，像要說什麼但是誰也沒聽懂。
劉姓知青是個話不多的人，喜歡剪報，也愛唱歌，還種了一些花，只是從來沒見過開花。有人說她是被冤枉的，有人說她“眉眼太細，身子骨輕”，早晚出事。她寫信給一個廣州的男生，信紙是藍色的，上頭印著“向磊鋒同志學習”的字樣。
信被查出的那天，她剛喂完豬，被叫去辦公室，半小時後她出來，臉色像雨天被踩爛的黃泥巴。她回屋子沒說話，借了根繩子，說是要晾衣服。
沒人想過她真要上吊。畢竟繩子那麼粗，衣服哪有那麼重？
她死了以後，廁所關了一天，大家拉屎撒尿只能去林子裡，和到處跑的雞鴨一樣。指導員貼出信件全文，組織全體知青圍觀學習。我站在人群最後，陽光斜照著下來，看見紙張在風中捲起又落下，像一隻掙紮著要起飛的鳥。
信的結尾只有短短一句：
“你朝我看過來，我便在塵埃裡開出花。”
指導員紅著臉，念得嗓子都啞了，最後總結道：“這是典型的小資階級情愛毒瘤。自戀、頹廢、背叛群眾感情！這花是毒花！不能留！”
他們組織了小組批評會，讓知青們參加討論然後寫心得。有個人寫得最好，說：“劉某是稻草上的蒼蠅，以為自己是蝴蝶，結果掉進糞坑裡淹死，才知道自己的嘴臉。”
這篇被當作範文，貼在飯堂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