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麼?”
侯爵輕輕笑了笑,伸手接過。他修長白皙的手指繞過蛋殼,留下一抹嫩白。
“你聽說過腳氣心髒病嗎?”侯爵抬眼望著對面咬了一大口蛋白嘴巴鼓鼓的少年,問道。
“知道。”涑雪吞嚥下去,又咬了一口蛋黃嚼著,“和國人喜吃丨精米和魚肉,長久下來缺少其他食物的養分,這病時下是一種流行的不治之症。”
侯爵給了她一個略帶嘉許的眼神,“德川家茂就是得此病過世的。”
說起德川家茂,涑雪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宮那張溫婉可人的面孔,她很溫柔也很愛自己的夫君,但是到頭來這依舊只有短暫的幸福。
涑雪吃飽了,抿著嘴沉默地收拾餐盤。四周都安靜了下來,樓下隱隱約約能聽見富家子弟高聲吟唱俳句的聲音。
“雪的碗裡,盛的是月光……”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朝思暮想,螢光似吾身。魂牽夢縈,點點均吾玉……”
侯爵順手幫她擦幹淨案幾上的水漬,黑亮的眸子淡然地注視著她,“涑雪,你有疑惑,不妨問我。”
涑雪將注意力再次集中到男人的身上,神色微惱,“這裡都是幕府的人,你為何選擇這裡?”
侯爵眨了眨眼,面上波瀾不驚,語氣上倒是有幾分歉意,“我以為你會喜歡這裡的飯食,是我想岔了。”
涑雪對他那敷衍的抱歉嗤之以鼻,“我不挑剔,侯爵還是自己享用吧。”
“還有別的事?”侯爵接著問。
涑雪咬牙,深吸口氣,“我剛剛看見了新選組的土方副長,你說是不是很巧?”
“你不想見他們?”侯爵優雅地啜茶。
“不是想不想。”涑雪斂眉瞪他,“我說了,我不在意,你也別多管閑事。”
侯爵歪了歪頭,彷彿看懂了她眼中淡薄的惱怒,安撫似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嗯,我不會幹預。”
涑雪收手握拳,緊繃的臉色稍微平緩了下來,“我們明日早點離開。”
“……樹如葛無果,當有神附;樹樹無實,都緣神故。”
“……塵事無常,相樂山素來無緣,如今,一見心牽。”
“……若言相思兮,猶如身死,吾死而反生兮,何止千次。”
侯爵進了裡間,涑雪百無聊賴地託著下巴倚在窗邊,聽著樓下公子哥們傷春悲秋的戀歌,心如止水。
夜沉了,人寂了,屋內不知從何時起飄蕩著淡淡的龍涎香氣,涑雪看著裡間再次靜默睡去的人影,微顰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來。
罷了,再忍他一忍,反正時間很快就過了……
次日早在新選組入駐釜屋之前,涑雪便帶著侯爵悄悄離開。江戶不愧是德川幕府兩百多年來盤踞的屬地,物阜民豐、鮮衣美食,即便將要開戰,此富庶之地的達官顯貴仍還沉迷在醉生夢死當中。
為了讓侯爵安安分分地待著,涑雪在江戶境內挑選了一處遠離戰爭漩渦的宿場町——七日町,即一座由驛站發展而來的小鎮。此宿場建於山坳之中,小鎮前後都只有一條山路進出,鎮前不遠的山丘上還能望見一座古樸的神社,涑雪站在院子裡抬頭便能遙看那朱紅色的鳥居,在綠蔭之下若隱若現。
侯爵在此租了一間小宅子,和之前在伏見的那院子相差不大,就是少了苗圃多了間倉庫。侯爵依舊行醫,但是此間造訪者甚少,於是他又在山間採了很多花草做了薰香,反而極受那些善男信女的喜愛。
隔三差五陪侯爵爬山開路、揹筐驅蟲的涑雪覺得,這個男人實在令人捉摸不透——他有時可以慵懶如貓地在院子裡喝喝咖啡曬曬太陽虛度時光,有時又能冒著綿綿細雨在山中跋涉還談笑自若……
然而這樣與世隔絕的日子宛如白駒過隙,以至於涑雪後來回想,都記不清這段時間到底有沒有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反而滿腦子全是侯爵和他手中的草藥與鮮花,以及林林總總或馥郁或淡雅或古怪的氣味。
這溫梅煮酒的閑碎時光,猶如鏡中花水中月,終有被打破的一天。
午後,涑雪清洗完碗筷從廚房出來,就瞧見侯爵背了藥箱在門口等她。
“清水屋的老闆說有客人生病,讓我去看看。”男人一雙黢黑的眸子淡淡地看著她,無甚表情。
清水屋旅店的老闆涑雪也認識,他們第一夜到這裡就是在清水屋投宿,而且他們店裡的青梅酒滋味尚可,她時常會買一壇回來添點口味。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涑雪覺得侯爵不是很想她跟隨,不然按照這個男人的秉性早就會進屋找她。
“一起去。”涑雪還是拿過了他的藥箱,背在身上。
侯爵鴉羽般濃密的睫毛在澄澈的日光下微微翕動,極淺地笑了一下,“走吧。”
當涑雪再次見到齋藤一時,她才知道自己確實不該來的——身穿墨色西洋式戰鬥服的清雋男子瞧見她時,墨藍的眼眸深處也閃過一絲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