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幾乎全部沖上頭頂,我知道這不是她們個人的觀點,也知道她對我甚至是“好意關心”,但很容易想象,如果我說出自己是中國人,哪怕只是一半中國人,也將從受到“關心”的物件,瞬間成為“人形動物”。
“對了,對了!”庫拉太太撲到我面前,一邊把我往旁邊推,一邊說,“埃德斯坦小姐,我知道您一定聽說了那回事,漢斯·費舍爾陣亡了!”
漢斯·費舍爾……陣亡了?
“是的,我就說你知道了他的事!大概前一個月,是10月!——對,陣亡了。來來,不要太震驚,這都是正常的事。至於威廉,他還活著,但是受過傷,也到一個集|中|營去做警衛了……”
庫拉太太絮絮叨叨地把我拽到遠離桌子的牆邊。
我還能聽到赫爾佐格太太和另一個人小聲嘀咕著:“謝謝你親愛的,我真希望這些酒不會把衣服染色……沒錯……還有她未婚夫,奇奇怪怪,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但是漢斯·費舍爾真的已經死了,又讓我有點恍惚。兩年前,他還試圖從側面悄悄走近我,但被希爾德的嘲笑趕走。現在他已經死去了。
“我知道你對戰爭的殘酷不高興,親愛的,說實話,我也不喜歡。我兒子死了一個,漢斯也死了。但是生活就是這樣,總是要忍耐。也許幾年後德國就贏了,我之前找別的佔蔔師看過,再有兩年,戰爭就結束了。真的,戰爭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庫拉太太塞給我一杯酒,搖晃著身體走開了。
舞池裡,人們開始跳舞。他們真的覺得自己會勝利嗎?她們和他們伴著《萊茵河之歌》,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裡,在如夢幻、如星空一般的燈光下歡笑著。
就像一場虛偽的夢。
與此同時,在東線的前線,士兵們在冰天雪地當中把手從冰凍的槍管上拿下來,手指上被冰冷的鋼鐵撕破一層皮。他們把子彈裝進裡面,射向素未謀面但不共戴天的敵人,用肉體承受對方複仇的反擊。
在幾百公裡以外,阿爾伯特坐在枯燥的辦公室裡,還在等待戰俘的訊息。
在離這裡不遠的集|中|營裡,犯人們在只鋪一層薄布的木板上瑟瑟發抖,冬天只有一層襯衣過冬,卻要工作12個小時。
而在這裡,在這場虛偽的夢裡,口中念著“神聖使命”的統治者們衣冠楚楚,用金邊的杯子啜飲血紅的酒,將點心送入口中,清脆的聲音像咀嚼焚屍爐裡燒幹的骨頭。
那些喝下去的酒,瞬間在我腹中變成了冰冷且灼燒的,它們翻滾著,像地獄的河水。我的整個內髒揪了起來。所有的音樂和談笑,都像熔爐中的火焰一樣變成了嗡嗡響的一片噪音。
不祥的氣味彌漫在整個空間。那是原本很多人是穿不起的,可是戰爭開始以後卻許多人都擁有了的海貍皮、狐貍皮、貂皮、灰鼠皮大衣發出的氣味;是從集|中|營裡搶來的金銀首飾發出的氣味;從漠視其他人類生命的笑聲中發出的氣味;從對搶奪佔領區物品得意洋洋的表情中發出的氣味……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認同沃裡斯說過的話,有些人會發出難聞的氣味,那些汙濁的能量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沃裡斯正和幾個黨衛軍醫生聊天,不知道那位赫爾佐格醫生在不在其中。我向他走近了幾步,但他似乎正聊得投機,絲毫沒有注意,也沒有感覺任何能量上的“不適”。他已經完全“融入”了自己的場景。
老的曲子結束了,下一首曲子即將開始。那道之前一直跟隨我的目光仍然在,現在它變得更明顯,然而我沒有再沿著這視線尋找它的主人了。
我的腳帶著我向大廳門口走去,在這裡,我碰到了霍夫曼先生,他還沒能回家。
“剛才施佩爾先生又來了,他要和希拇萊先生聊些什麼。我得趕緊過去,有些事萬一需要問我。——您要走了嗎?”他問。
我含混地答了一句。
我要走了麼?還是隻是出去透透氣?即使一個小的判斷,也一片混沌。我通常的清靈狀態完全不見了,思維開始打結,一陣陣的煩躁。
到了寄存衣服的地方,酒店門外飄著雪,寒冷的空氣從玻璃門的縫隙裡透了進來。
好多了。我好像離開了毒氣室,又能呼吸了。
取衣服的人瞧著我,等我發問,我告訴他把大衣取出來。門口的一個衛兵拉開了大門。
撲面來而來的雪花落到我頭上和臉上,冷空氣刺|激著鼻腔。
阿爾伯特過幾天就回來了吧?
之前我在他工作地的宿舍住了幾天,我有時在他辦公室裡看他工作。我聽他給各種各樣的人打電話,協商如何“扭曲”上面的命令,多爭取一些時間。聽他和別人聊天,據理力爭地讓一位將軍放棄檢查俘虜的紋身來確定身份。聽他把下發的指令讓打字員打出來。
和身後這奢華的宴會相比,那枯燥的辦公室是另一個世界。
在阿爾伯特那裡,這世界上也有戰爭,也有苦難,但起碼無論任何國家和種族都是平等的人,只是出於各自的立場鬥爭著。而在這裡,在那些理所當然和歡聲笑語中,世界上有些人成為“人類”的權利就那樣被無聲地取消了。
恐懼像蛇一樣圍著我站立的地方爬行,前後左右都是蛇。這些蛇口吐人言,一句句都那麼動聽。什麼“使命感”,“我們關心你”……
我怕它們發現我不是同類,會發動攻擊,把我咬死。又怕自己不知不覺間認同了它們,再也找不到自己。我只想很輕、很輕地群蛇中經過,等著它們自我了結。
我走下了臺階,有幾輛計程車停外面。幸好我出來得早,不需要和別人爭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