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留在外面吧,工人來了也好照看一下。”我對阿爾伯特說,“踢壞了門,總得做點什麼呀!”
阿爾伯特和教授都笑起來。
我跟教授說,威廉從小其實很善良,只不過他父親總是說善良是無用的,是懦弱,不當軍人就被人瞧不起。所以他在學業中找不到價值感。
“可能還是要挖掘一下他父親的問題。”我說。
“這不是他父親個人的問題,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價值取向。”教授聽完說,“如果這是一個正常的社會,甚至只是在十年前,我們可以寫文章或者出書討論這種不正常的價值觀,從教育觀念上改變,但現在不行。你幫他釋放下情緒,別讓他太抑鬱,其他的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接著他又問鎖壞的事,我替阿爾伯特辯解:“他可能以為我跟人吵架,有人罵我呢。結果就那麼闖進去,威廉快嚇死了,我用了好多‘花言巧語’才把他領回來。”
阿爾伯特這時已經修完鎖,在門口聽到了我說話,露齒一笑,沒有一點愧疚的意思,像個從不聽話卻成績上有恃無恐的學生。
出了學校,我對他說:“你不知道當時威廉嚇得,沒出精神問題算幸運的。”
“男孩子,為了那點事情,也太……”他無所謂地笑笑。
怪不得教授說是社會問題,阿爾伯特對於威廉的心理問題,本質上是瞧不起的,他也以為這是膽怯無能。當時我給他使眼色,他不是不明白,是不想說話。
可這種觀點就有違我的專業目標了。我告訴他,不論男女,內心都會有脆弱,我們治療時讓他們意識到這些問題,他們表達釋放出來,以後才會更勇敢地面對生活。
我為了維護自己的專業價值,繼續說:“對男性的刻板印象總是要勇敢堅強,但是就像男性也會愛一樣,男性的情感也會受傷。區別只在於是否表現出來。不表現出來的傷痛,也會潛移默化影響一個人的言行。”
我停住了,他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我意識到從他到學校找我,我一直都在聊“正事”,還沒有問過一句他怎麼樣了,沒有說過一句比較“親近”的話。可意識到了,我反而說不出來。支支吾吾。
“你說的對,”他說,“男人當然會愛。”
他的聲音淡下去,目光卻更加專注。我心中的畫面再度開啟,那一條由信件鋪就的幽幽長徑,它的盡頭不是平靜,而是波濤洶湧的海邊。
洶湧的海,——不對,我明明只是對他微有好感而已。我強行關閉想象,回到現實。
他的臉也有些紅,“晚上,我請你吃飯。”
我狂跳的心穩定下來。
走了一會,他指著路邊,“電話亭。”
我一呆。
“你剛才四下張望,我以為找電話給家裡打。”
我是想給父親打電話。他什麼時候這麼瞭解我了?
他微笑,“你現在比以前更顧及家人的感受。”
在餐廳點過選單,我上洗手間。這一路上|我都緊張,一會欣喜一會發愁,心跳時快時慢,腦海裡思路也不清晰。我給臉上拍了冷水。
回到座位上,阿爾伯特正望著窗外,一位母親在責打自己的孩子,不知那男孩做了什麼。
“也許你剛才說的都是對的,”他認真地說,“很奇怪,聽了你那番話,有一些以前的回憶冒出來。我都快忘了這些事了,是關於我父親的。”
外面天色有些黑了,服務員拉上窗簾,開啟室內的燈。
“我母親很少責備我。有一次,是因為我說了父親的壞話。”他陷入回憶裡,“從小,母親總是說父親是個很平和的人。她又說,父親死亡是因為那個年代很亂,街上隨時都有搶聲。他就是在兩夥人的打鬥中被誤傷去世的。
“很小的時候,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但後來上了學,學校的老師總是說仁善是軟弱的,只有強大,才不會被別的國家滅亡。我們作為最優秀的種族,都必須是強大的。我的性格有一段時間就特別強硬。後來母親責備我,告訴我父親如何溫和處事,我就告訴她,那種父親一點力量都沒有,他自己保護不了自己,也不能保護我和母親。我不需要這樣的父親。
“那天,母親第一次打了我一巴掌。她在屋子裡哭了很久,不停地咳嗽。我哭著向她道歉,但她一直不對我說話。”
“後來呢?”我用盡量輕柔的聲音問。
“後來,你來上鋼琴課。你穿著一件校服裙子,眼睛是深綠色。你坐那裡一言不發,母親在屋子裡咳嗽一聲,你就看我一眼。好像在說,你沒有母親,我有母親,卻對母親非常不好。我於是去敲門告訴母親你來了,但是那天母親狀態很不好,沒有教你。”
“後來你教了我。”
“是的。”他在回憶中露出一絲微笑,用手指在桌面上做出一個按琴鍵的姿勢,“g大調小步舞曲,你還記得嗎?”
菜上來了,他看著窗戶繼續說:“母親後來病得越來越重。直到有一天,你和父親幫我把她送到醫院。那天她對我說,如果她走了,我今後的人生,就要自己走了。
“我害怕極了,以為她馬上要死了。哭著一再向母親保證,以後都不惹她生氣,我說,我怪父親那些話是無意的,以後絕不再提。她只是搖頭,然後說不怪我,父親並不是一個容易瞭解的人。她說,她也沒有完全瞭解他。剛認識的時候知道他是學哲學的,但我出生以後,他開始在外面辦演講。母親說,她從沒有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