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瞧學生先前反應,本就疑心自己身上有了什麼毛病。見昭桓帝並不提及,暫且將心中疑惑壓下。
他本也以為自己的十死無生,沒想到大大大領導會拋下朝政,遠赴徽州來解救。沈清和不是笨嘴拙舌的,換做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可以巧言承謝,只若是昭桓帝,他一時啞了口,竟不知如何深謝這份皇恩。
“瘦了很多。”昭桓帝細細看他,沈清和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幾年都是傳信過來的,再見面頗有些不知從何開口的窘態。
“你的奏疏我都一一看了,丘泉郡打理的很好,你的奇巧心思,放在任何時代都能名垂千秋。”
他們做君臣的日子滿打滿算一隻手也數得過來,其中三年沈清和在外謫調,他聽昭桓帝的評價,一時五味雜陳。
“陛下覺得,我能做好,甚至能比過五姓世家?”
這話放在外頭要被人笑掉大牙,但兩位當事人都不覺得有什麼。
“嗯。”
蕭元政替他理好衣襟,就將手放下,轉身在軟榻邊上的椅上坐下。
“你今時的境遇,也有朕的過失。”
沈清和沒理解他的意思,昭桓帝半步未離京都,他被俘,和他有什麼關系?
“這是片被詛咒的土地。”
昭桓帝的嗓音卻不疾不徐,像旁觀者在講述一個故事,沈清和被這個魔幻色彩的開場吸引,不禁豎起了耳朵。
“太祖登極,到如今我稱帝,流血千裡,出死斷亡者,比之前朝有餘而無不足。以武篡國,必要受其反噬,子子輩輩無窮盡。”
沈清和心中一凜,歷朝歷代哪個皇帝不標榜自己是名正言順得來的天下,就真是那名不正言不順,也要用盡手段篡改封口,叫一切文從字順,平平坦坦,否則日後執政自有不踏實的禍患等著。
沒想到皇帝竟然在榻前,平平淡淡地就將這不許傳說的事情抖落了出來,還說什麼必受反噬這樣咒自己的話。
‘黑粽子’裡伸出一隻手,蓋在昭桓帝落在榻邊的衣角上。
這些東西,是我可以聽的?
真的沒逝嗎……?
昭桓帝溫和地看他。
“太祖英武,可高祖昏昧,曾祖挽狂瀾……到我的父皇,求仙問藥只尋長生,不思黎民,世上不會總是明君賢臣,也沒有永坐的江山,戰事平了又起,西北軍首當其沖……舉孝廉曾風行,可在北地,很少人才有親長可侍奉了。”
沈清和心中一震,他只在低處隨生民仰視世上諸多坎坷不公,從未有機會在萬人之上的位置想過這些。
“天下人都笑說我蕭氏族人皆薄命,現在那枚金璽在我手中,興亡幾度,不過是又一輪回,天下改名換姓叫大雍,此事之於萬方不過百年,可世家勾連又何止百年。皇室,宗親,世家,寒門,文臣,武將,或淩轢傾軋,或連襟姻親,若不剜肉去腐,雍朝亡了,還有下一個雍朝,多少人前赴後繼,都只有一種結果。”
蕭元政語調平淡,沈清和心中卻波瀾陡升,他的指尖微微發著抖。
一段禍亂的終結,是另一段禍亂的開端,永無止境。剜肉去腐,將所有阻擋者全殺幹淨,又何嘗不是一種暴力鎮壓?倒了這支,又會起來那支,又如何保證新勢力永遠效忠皇權?……的確是長存這片土地的詛咒。
“陛下……”
“直到你出現。”
帝王寬厚的手覆在了黑發青年的手背上,沈清和能感觸到多年揮舞刀劍留下的粗糙痕跡。
“……我?”
“還記得我送你的扳指嗎,殿試那日,初見你,我就喜歡你。現在沉穩許多,這些年的歷練叫你不似從前了。”他平視進簾帳裡,目光深遠而認真,落在黑發青年的身上。
那枚扳指指向性太過明顯,他放在丘泉郡的住房裡,沒有帶出來。沈清和有些恍惚,能得一國之君一句喜歡……他笑了一聲,發白的嘴唇動了兩下:“吃了這麼多虧,臣當然也得吃一塹長一智,只可惜這次又跌進陰溝裡,還勞煩您來搭救。我一次兩次都被人拿著短處,或許您看錯了人呢?”
“不,你是不同的。”
昭桓帝目光透過來,像是能看穿他的不同尋常的一切。
“——你是大雍腐朽命脈之外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