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清今次在書房捱了杜珗一頓訓,心中煩鬱氣憤,又叫一個外人沈望山看了笑話,只覺尷尬丟臉,本想拿話噎他,卻反倒被他不動聲色地揶揄了一番,自己卻拿他無可奈何,只好輕輕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把臉瞥向另一側。
沈望山見她不再說話,便不再主動招惹她,轉向杜珗道,“園內景物甚美,草木山石,池水亭臺各有一番情致,老師巧思,望山敬佩。”
“沈公子怕是誤會了,”杜珗身後的男子笑道,“杜府園內佈置本無什麼特別,只是若清小姐自小便愛擺弄那些東西,還繪了圖,先生看著有趣,便差人照了圖紙來修葺,這修葺的過程,也是由小姐一日不落地盯著,這園子才成了今日的模樣。”
“原來如此,”沈望山輕聲自語道,他複又仔細看了看眼前仍把臉轉在一邊賭氣的少女,“小姐心思奇巧,在下嘆服。”
他想,這個姑娘,脾氣壞得沒邊了,卻能下得一手的好棋,還能造出如此意境的園林,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姑娘。
杜珗見若清依舊在那賭氣,正欲開口,卻見沈望山向著他搖了搖頭。
他便不再開口,若有所思的樣子。
沈望山在若清身前蹲下,從衣袖裡拿出根做工極講究的金釵,在若清眼前晃了晃,“丫頭,你看好不好看?”
那是根極美的釵子,釵身鏤空雕刻了繁複的紋飾,釵尾瓖了顆紅石榴石,那紅色在日光下閃著動人心魄的光彩,下面垂了串由海藍寶和紫水晶打磨成的小珠,在風裡輕輕搖曳,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若清和所有的少女一樣喜歡這些美麗的物件,她睜大了眼睛盯著沈望山手裡的東西,挪不開眼“真好看。”她幾乎是被寶石懾住了眼神和心魄,輕聲嘆息道。
“叫我聲哥哥,它就歸你。”
她終於從寶石和金釵的光彩裡掙脫出來,收斂了自己痴迷的目光,好像是下定決心不為所動地“哼”了聲,咬了咬牙繼續把頭偏在一邊。
“小丫頭還挺有氣節。”沈望山被她的樣子逗笑,出口打趣。
這才像個孩子,他想。
他把那根釵子插在她發上,拍拍她的腦袋說道,“老師說你前幾日剛過了十二歲的生辰,我記得南朝梁武帝的詩裡說‘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姑娘到了十二歲便要帶釵了,可巧我在古玩齋見到這釵子,也覺得甚美。想拿這釵子換你一句‘哥哥’。”
若清摸摸頭上的釵子,想著既然收了人家的禮,再別扭可就太不應該,便把頭轉回來,聲音嗡嗡的,“謝謝···那個···哥哥。”
“那個哥哥?哪個?”沈望山噗嗤笑了出聲,“遠舟,我的表字。”
“遠舟哥哥。”若清輕聲的說,她看著他,他也正看著她,說,“老師叫你清兒,那我也叫你清兒吧。”毫無緣由的,她突然就紅了臉。
她喜歡遠舟這兩個字,她想。
後來許許多多的年月過去,她早就忘了那根釵子長得什麼模樣,即便再美,她也不記得,卻記得她看到的沈望山眼中的自己,少女模樣,每個表情都生動得不像話,那一刻,她臉紅了,此生第一次,彷彿一片羽毛劃過眼瞼,心底有微微的輕顫。
自那一日之後,厚厚的宣紙書帖仍舊一日不落地搬進她的濯惜閣裡,杜珗卻再沒有要求若清每日將臨好的習字送到書齋給他過目,只託沈望山替他督著若清練字。
那一日,待杜若清和沈望山都離開,偌大書齋只餘下杜珗和他身後叫伯頌的男子兩個人。
“伯頌,對清兒,我是不是太過嚴厲了些,不是個慈父。”
“先生,您的心思,小姐日後終歸會明白的。”
“伯頌,你覺得清兒如何?”
“小姐的聰慧秀敏是與生俱來,在這蘇州城裡又有誰不曉,在書畫上的造詣更是旁人此生都歆羨不來的,七歲就繪得《思瓊園景設計圖》,思瓊園一經落成便名動蘇州。連市井小兒都會唱,‘書畫文杜,吳門俊郎。小荷尖角,南城馨香。山林咫尺,思瓊才揚。麒麟吐哺,鳳凰來翔。’”
杜珗卻突然重重嘆了口氣道,“我所擔心的,正是這。我寧願我的女兒,只是個尋常的閨閣小姐,日後嫁得可託付之人,舉案齊眉,紅袖添香。如今清兒不過才十二歲,就有如此盛名,於她,並非好事。這世上,承了誇贊寵眷,便也要受得了怨懟嫉恨。”
“可先生,小姐她始終是蘇州杜氏唯一的嫡女。”
“但願蘇州杜府永遠是她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