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的步子於是在門檻外停下。
心中第一個感受竟是有些意外的重逢之喜, 但並不是雀躍的,而是且清寡且欣然,像這夏末微雨籠在簷頭還有淡淡光。
爾後才驚覺這喜意來得不應該。
她是為查案而來,安南的行商案擺明瞭與柳昀有關,在此處撞見他, 說明這好不容易找來的線索要被他捷足掐斷了。
“賈公子?”一旁的小廝見她似是愣住,喚了她一聲。
蘇晉收起心緒, 與小廝一點頭, 邁過門檻, 與柳朝明一揖:“在下姓賈名蘇,杞州人士, 今來拜訪清河縣令胡老爺, 未料恰與公子相逢,敢問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時來的?”
她這一通問,其實只為鋪出最後一句, “何時來的”。
柳朝明自聽得明白, 於是只答了一句:“早你一刻罷了。”連“甄柳”這個諢名也省去不提。
小廝又邀蘇晉入座,提壺為她與覃照林斟茶,賠禮道:“看賈公子的模樣,外出還有護衛隨行, 必定出生不凡, 府上餘了些明前茶, 已是我家老爺的珍藏, 還望公子莫嫌怠慢。”
蘇晉抿唇搖了搖頭:“在下聽聞胡老爺原在嶺南伍州府任府尹,後來賦閑三年,晉安元年才被調任至蘇州府清河縣?”
小廝道:“我家老爺常教導小的要以誠待人,賦閑三年只是個說法,景元二十二年,老爺因夫人去世悲傷過度,將一批存放在伍州府,要送往嶺南衛的軍資耽擱了兩日,被鎮南王以軍法革職。一直到兩年前,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老爺才重返仕途,來清河縣任縣令。”
鎮南王即朱祁嶽,“鎮南”二字是他去世後朱南羨為他加封的諡號,祭他半生戎邊的守國之心。
其實這小廝方才說的舊事蘇晉早有耳聞,也知道這位縣令胡老爺與結發妻十分恩愛,她去世後,他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至今都是孤家寡人。
蘇晉的心思又飄到案子上頭。
她原打算假扮書生與胡老爺周旋半日探聽些虛實,但方才柳朝明已言明他只比她早到一刻,也就是說,他正是來跟她搶人的。
她為查安南行商案,不惜稱病在安南多留了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線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柳昀捷足先登。
真假書生也不必裝了,等胡老爺下值回來,抬出身份尋個由頭,讓覃照林直接將人擄走。蘇晉如是想。
小廝為柳朝明續上茶,退出堂外。
蘇晉於是與他相對而坐,兩人都捧著茶盞,眼前是繚繞的茶霧,一時無話。
也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與她縱然因立場碰撞過,因自覺道不同而分道揚鑣過,但彼此相待尚算坦然,言語也都出自真心。今日坐在這裡,她要查他,他要防她,目的為何心照不宣,雖早生芥蒂,但也無法說服自己上前喚一聲“甄柳公子”。
蘇時雨官場沉浮近十載,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好本事,唯獨在柳昀面前,實在拿不出半分虛假派頭。
過了一會兒,反是柳朝明先問道:“病養好了嗎?”
他問的自然是她在安南得的“假病”。
蘇晉沉默了一下:“已沒有大礙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所幸沒過多久,胡縣令便回來了,人還在外院,聲音已到了正堂:“本官為官數十年,還是頭一回見這樣好的字,指教文章實不敢當,二位之才——”
他話未說完,抬眼望見正堂內立著兩人,一下便愣住了。
兩人都著青衫,一人清冷,一人疏離,氣度有十萬分的不凡,令他不自覺間就生出尊仰之意,連本來站在那名疏離公子身後,五大三粗的護衛都要忽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