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沒有署名,字跡工工整整,紙已經陳舊泛黃,墨色有些地方,已經被暈染得不成樣子。
林勸將散落的紙按照順序細細整理,就著昏暗的燭光細細地看。沈追就將那張信紙鋪平在了桌上,其實那封信也不長,只寥寥幾行字。
“秦某一介書生,九死不悔,惟平生三恨,一恨未能將流民案兇手緝拿,愧對一身官服;二恨一身汙名,累及秦家世代忠臣;三恨膝下一幼子,愧為人母。流民屍骨埋於城東三十裡錦裡林,冤魂累累,嶺願以七尺之軀換青天白日。十年來,深恩盡負,死生師友,罪孽深重,不必入土。”
沈追合上了這張信紙,燭光將她的臉照得有些昏黃。沈追無聲地抬起了頭,冤魂累累,又何止這些。她彷彿透過燭光看見那個面容消瘦的中年女子,蹲在牢中,用受盡酷刑的鮮血淋漓的手,將這性命攸關的東西藏好。她那日去尋秦文峰,大抵是想要妹妹看在血脈同源的份上,照應一下她的身後事,秦文嶺無夫無子,唯獨一個義子放不下心來。秦文峰與秦文嶺是至親姐妹,她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行,必然知道這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誰,不然何至於落得這樣的下場。她也不忍讓秦家跟著她下水,秦文嶺必然是早早猜到了秦文峰不會答應她,只是做給外人看的,秦家與她恩斷義絕。至此,秦大人眾叛親離,連屍骨都無人收斂,死後連個供奉都沒有。
林勸抬頭,面沉如水,見沈追望著燭火發呆,不由問道,“殿下,怎麼了?”
沈追轉過身,望著林勸道,“秦文嶺那般作態,是為了跟秦家撇開關系,當年失蹤流民怕是已經成了白骨。”
林勸面上並未露出驚詫的神色,只將賬本推到沈追眼前,“殿下你看,上面記著失蹤的流民,多半是青年女子,還有這裡,近幾年商賈的稅收對不上帳,鐵器有一段時間賣得特別快……”
沈追盯著那張殘破的賬本,目光中似乎能濺出火星來,“就像是有人在屯兵。”
糧食被囤積,鐵器被收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追垂下了睫毛,昏黃的光線讓她的臉,像是沉在一片霧氣中,林勸忽然産生出一些奇怪的錯覺,沈追等這一刻很久了,她像是從地獄重返人間複仇的惡鬼,林勸忽然有些不自在地打了個哆嗦。
沈追沒注意到林勸的動作,只伸手摩挲了一下這書頁,四年前,老慶安侯不過才入土三年,那人就開始收拾兵刃了麼?她猝然抬起眼睛,心中近乎惡毒得想到,皇位上坐著的人,怕是沒有想到,妖刀也是會反噬的。
林勸有些小心地問道,“殿下,那……”
沈追忽然伸手打斷了林勸,林勸只見到沈追皺了皺眉,眉間神色似哭似笑,她小心翼翼地將一張較新的紙抽了出來,放在燭臺下細細地看,林勸不明所以,也湊過去看。那張紙的角落上,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印章。
這個印章沈追見過,在雲錦房中的書裡見過,“明”字令出現在了埋在牆壁中的手稿上,沈追幾乎可以確定這事情不是皇帝的手筆了,若是她知道,哪還能放任不管。
沈追只覺得什麼東西飛快地略過腦海,層層歲月之後,忽然冒出來一個人影。沈追與她齊平,甚至還要高一些。那人一身淺黃的儒衫,手中一段青竹戒尺,長發披散在身後,忽而紛紛竹葉像是著了魔一般從地上飄起,滿眼青翠的旋渦向沈追門面撲來,那雙眼睛帶著一貫的溫和看了過來。
“可要為師再講一遍?這字謎是我與你父母兒時一同做的遊戲。”
那個少年沈追還未曾被風霜摧折,也未曾在屍山血海裡染一身腥氣,“記得了老師。”
“那就好。”
她腦海裡驚濤駭浪顯在臉上卻也只是紅了滿眼的血絲,她早就學會藏著了,“沒事,去錦裡林,讓人看著,帶上白從鶴。”
那就說得通了,為什麼如此破敗的牢房要重新修葺,白從鶴這麼個無功無過的人要被放在平川當太守,她那投靠安平王的老師寧海言不動聲色地將過去帶回到她眼前。
白從鶴雖說沒什麼過人之,唯獨能看得上眼的大抵就是聽話了。林勸將此事告訴白從鶴以後,她很快就安排了下去,沈追與林勸站在剛剛讓人挖出來的大坑邊上,望著錦裡林坑底下的白骨相對無言。
饒是林勸在大理寺當值也甚少見如此數量的屍首,一時間還有點發愣,沈追倒是習慣了,用胳膊輕輕碰了碰林勸,“屍首中可有秦文嶺?”
林勸看了看剛剛整好的屍首搖了搖頭,“沒有。”
沈追伸出手指輕輕的摩挲了一會下巴,“按理說斬首示眾之後,屍體應當在亂葬崗,秦楠說了他沒找到,這青天白日的難不成屍體自己走了?”
林勸被沈追說得背後發涼,“殿下真是說笑了。”
沈追笑了一下,“你覺著白從鶴如何?”
林勸看了看在在坑底幫忙的白從鶴,“無功無過,倒也沒有傳言中那樣十惡不赦,不過是腦子不夠用罷了。”
沈追點了點頭補充道,“她甚至與百姓關系還不錯,都沒什麼敬畏,你若是個孩子,敢搶大人的吃得嗎?不過是知道她不會追究罷了,前幾日問她秦文嶺的事情,她臉上藏不住事兒,知道些什麼。”
林勸點了點頭,“殿下,那這些人怎麼辦?”
沈追嘆了口氣,“是孤來晚了,好好安葬吧。”
林勸在屍體旁蹲下身子,“這屍首看起來經過虐打。”
沈追也在一旁蹲了下去,伸手撥了撥那些腐敗得不成樣子的衣料,“看樣子是從一個地方出來的,去查這布料哪一家店有,若是沒猜錯,與賬本上繳納稅收最多的店家是同一個。”
林勸抬頭,“殿下如何確認兇手與那店家有關聯?”
沈追似笑非笑地看她,心道:果然是個養在京中的讀書人,“應當是那店家與兇手有關系。而孤正巧知道些內情,那店家是京中一貴人的。”
作者有話要說:
十年來,深恩盡負,死生師友——顧貞觀《金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