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莊與他想得很不同,至少當他夜裡被沈追接到院子裡的時候,他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別院的名字,叫做長生居,長生居離山莊中別院都遠得很,頗有些離群索居的意思。一條小徑滿是青青的石階蜿蜒而上,兩側是悠悠蘭草,隔著一段路亮起一盞燈,燈火太微弱,起不到照明的作用,夜色中連成一條線,彷彿只是為了告訴你這裡有條路罷了。流螢飛舞,相映成趣。興許是這地方太過清幽,十九一路竟也沒有話了。
沈追站在門前,頭頂的燈籠落下幽幽的光,她沒了平時那樣的戲謔,南念在離她三級臺階處站定,沈追臉側落下淡淡的陰影,那一刻,南念彷彿看到了另外一個小慶安侯,在霸道與肆意之下,她的靈魂落在幽幽蘭草間,彙出了點藏著掖著的深情。這人就是這樣,給你喂的都是蜜糖,可從來也不告訴你她到底有多少,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沒有盡頭的甜也會變成懸在頭頂的刀,她其實也不想這樣的是不是?
南念最後只開口問道,“這院子怎麼像個道觀?”
沈追低頭注視著他,“我小姑姑沉迷此道,這是她備下的住處。”
南念抬頭見她眼裡滿是平和,與平時那些暗流湧動不同,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敬國公顧竭川算是承蒙祖蔭,沒什麼作為,倒是頗有前朝之風,沉迷修仙煉丹。他有心試探,問道,“殿下不像是此道中人。”
沈追微微勾了勾唇角,“怎麼?覺著孤身上戾氣太重?孤何時嚇你了?”沈追微笑著偏過身子,南念這才看見這條路原來還不到盡頭,刻著長生居的石門撐死只到一半。
沈追伸手牽過南唸的手,“中秋那時候,這地方更好看,流螢比此時多一倍,山上飛起的都是天燈,好看的緊,你要是想來,年尾我帶你來。”
南念只覺著這時候的沈追與平日裡不太一樣,那個平日裡呼風喚雨騰天入地的人像是一塊面具,偶爾主人卸下面具休息片刻的時候,才露出傷痕累累的臉頰,他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殿下可以不在我面前用‘孤’的。”
沈追有些詫異的回頭,看他,半刻卻笑了,“好。”
沈追走的很慢,也很穩,“你說的也對,我一身風霜雨雪,泥濘不堪,實在是不該汙了這地方。”
南念跟著她慢慢爬,“不對,殿下喜歡這裡。”南念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沈追捨不得。
沈追在前頭笑了一聲,南念補了一句,“殿下,這是什麼地方?”
沈追沒有回頭,將人藏在夜色裡,“這是我父親長大的地方。”
南念心口一緊,來京城這幾日,慶安侯之喪如同國痛,他怎麼不曾耳聞,“抱歉殿下。”
沈追搖了搖頭,“我父母是為國而死,死得其所,走的時候我也大了,想來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不必掛懷。跟世子講個故事,我父親小時候很有佛性,被慈寧寺的老方丈看上了,非說他是菩提轉世,這輩子只有當和尚留在寺裡吃齋唸佛才能平安到老,我外祖家不願意,哪有國公家的兒子出家的。”
南念支稜著耳朵,沈追回頭看他聽得認真,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他倒也沒什麼意見,我外租家信命格,最後權衡比較建了這長生居。”沈追伸手摸了摸路旁一顆碗口粗的樹,“這便是我出生那年我娘種下的,樹根底下據說還有我一滴心頭血。”心頭血不過是一個說頭,梁國有個習俗,孩子出生後種一棵樹,在樹根處點一點臍帶血,寓意血脈相連,長長久久。
南念也伸手跟著沈追摸了摸這棵樹,掌心下有一點凹痕,他用手蹭了蹭。沈追看見了笑道,“那是我小時候量身高的,我娘會在我頭頂用刀刻一道。”
南念不由得失笑,“樹不是也會長麼?”
沈追也伸手摸了摸,“她是為了讓我跟樹比比誰長得快,騙我多吃點飯。”說罷,沈追抬頭,這條路到盡頭了,一座青石小院落在眼前,房梁下掛著一個燈籠,暖黃色的光像是——到家了。
沈追出奇的溫柔,“我父親後來告訴我,他本該守著青燈古佛過完一輩子的,結果被我母親硬扯進紅塵中去了。他第一次見我母親的時候,我母親剛好從平川回來,滿身血腥,帶著一股子殺伐氣闖進了這裡,她以為這裡藏著逃犯,結果逃犯沒見著,見著我父親了。”
南念望著沈追那專注的神色忽然有些鼻子發酸,一身血腥的將軍闖進這麼一個世外桃源的地方,見著了一個眉眼慈悲的小公子,自此一生淪陷。
沈追轉過身就見南念紅著眼眶怔怔地望著她,不由得好笑,伸手點了點他的眼角,“哭什麼?”而後卻斂去笑意,“命數還是該信的,他若是真當了和尚也不會去得這麼早,只是有些人,佛祖也留不下來。”
南念忽然抬頭問道,“殿下也信佛麼?”
沈追低頭道,“不信,既然我父親這樣珍貴的人,都得不到庇佑,我信他做什麼?倒不如見一個殺一個。”沈追最後一句話念得咬牙切齒,生生帶出來了些嘶啞。
南念默然,這才是慶安侯啊。
沈追牽了人進屋,“舟車勞頓,這幾日就在這裡睡吧。”
南念淨了手腳,然後爬上了床,風穿堂而過,“這裡果然比京城涼快多了。”
沈追笑,“這群人,哪會委屈自己。”左手端著一碗溫好的牛乳拍了拍被子,“喝了再睡。”
南念點了點頭,捧過了碗,小口的喝著。
沈追盯了南念一會,開口道,“明日夜裡,你應當不與我坐一起,那些招惹你的,不必忍著,往他臉上摔都沒事,只是要小心。”
南念剛喝幹淨,唇角還掛著一條白線,“小心什麼?”
沈追湊了過去親了親他的唇角,將那條白線吻幹淨,“吃東西小心些。”
南念躲了躲,“我不喝酒便是了。”
沈追拍了拍被子,側身摟住南念,南唸的呼吸正落在沈追的頸側,他忽然想問,殿下是不是知道什麼了?可他早就學會了滴水不漏,生生將這句話嚥了回去,這句話問出來就好了,生生嚥下去像是一把開膛破肚的刀,鮮血淋漓,本就不該有妄想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