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騙
老人像有說不完的話,越說越來勁,趙祭心不在焉,時不時應兩聲,車軲轆碾過碎石和幹草,哐當作響。
忽地頭頂一聲鳥鳴打斷了交流,兩人不約而同愣了一下,抬頭驚飛了膽小的雀兒,翅膀撲騰兩下,眨眼消失在了枝丫交錯處,獨墜一枚羽絨隨風飄遠。
“鳥……鳥回來了……”老人神經質地發出一聲古怪的笑,接連不斷的大笑從老化如枯草的喉嚨裡發出來,幹澀至極。
趙祭忽略了他的笑聲,手上的繩子把面板勒得泛白:“……罪人的懲罰還沒結束。”
“但是她還在!我們有救了!”老人興奮到戰慄,布滿皺紋的臉因難以抑制的笑容堆得更密了,“她走時就預見了這場災難,不然村子過得還不如現在,她一定有辦法——”
“她不記得了。”趙祭聽不下去,打斷了他,此時天光大亮,下山的路程已過半,“連之前玉石俱焚都沒成功的事,現在更不可能。”
“……”文狀斂了笑,平靜地揭穿他的小心思,“……祭小子,你是不是不想再讓她冒險,別怪我沒提醒你,你的計劃漏洞百出,照貓畫虎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小心東施效顰。”
“……那她就該為我們死兩次嗎?”輕得不像話,好似在問自己。
“你做的事已經傷害到她了,你要真為她好,從一開始就不該買下她,祭小子,先前我想不通,現在看來,是你主動提出要買她的吧?”
“……”趙祭不答,盯著茫茫前路迎風趕路,腦子一片空白。
是啊,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不接近、不認識、不拖累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可那天自己下山買種子遇到斷路,繞了好大一圈意外碰到住在山另一邊的熟人又似乎是上天的安排。
他記不清當天的細節——交談中自己聽到“柚綺”這個名字的感受;主動提出去歇腳卻真的看到再熟悉不過的人的反應;在一陣過電似的麻木後落荒而逃,最後砸了家裡大半東西的心情……
趙祭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在這大災年花大把錢和糧食去買一個自己想了多年又恨了多年的人,甚至這一切可能都只是一個巧合,買回來不一定是她。
可他就是這麼做了,不顧後果。
不知是太吵還是傷口疼,躺在板車上的人無意識地呻吟一聲,手握得更緊。
沉默有時候也是答案,車速加快,老人也不問了,輕聲哼起歌來,那是當地的一首搖籃曲,溫柔綿長,家家戶戶都會,每當小孩失眠吵鬧便隨處可聞,迷途的孩子總能尋著它歸鄉。
柚綺動了動手指,眉頭舒展了些,混沌中的喧嚷終於停了,只剩下純粹輕柔的白紗撫過緊繃的神經,誘哄疲憊的生靈沉淪於愜意的黑色海洋。
無夢的沉眠是死亡的樣品,隔絕五感,割裂時間。
不知長短的萬籟俱寂過後,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鑽入耳中,還沒開始思考就被一陣劇痛打了個措手不及,抬頭的動作硬生生止住。
柚綺迷迷糊糊睜開一條縫,眼前模糊一片,熟悉的聲音煩躁慍怒,伴著水聲:“這會子真的急?你們可真會玩,才多久就把人弄成這樣又送回來,當我做慈善的?”
“……她還好嗎?”趙祭的聲音,盡是憂慮和疲倦。
“好?你看好不好?嗯?眼睛長來當擺設的?”
“哎喲喲,小丫頭脾氣這麼爆,他也是傷患,大夫兇病人做什麼……”勸和的態度。
“他自己都不上心,我操什麼心,之前在村子就把手臂給摔傷了,這點本事搞什麼英雄救美,前天還上趕著給人撞,這次又惡化了,瞧瞧,三次!”
爭吵聲越發清晰,柚綺艱難地轉頭,這裡很熟悉,是之前去過的那個地下暗室,熟悉的刺痛阻止了大幅度的動作,xue位裡的針泛著銀光,她閉了閉眼,嘴唇幹皮碎裂,喉嚨幹得快粘在一起,針紮般痛。
“你我就不多說了,她連筋脈都有損,我花了多久才把情況穩下來,趙祭,你到底——”話突然掐斷,蔣書杏轉頭便對上再度睜開的清明眸子,剛才的憤怒立馬拋之腦後,擦幹手上的水,利落地開始取針,“集中精神,還知道我是誰嗎?”
柚綺被趙祭扶起來喝了口水,低頭發現自己已經洗去汙漬,換上了幹淨的衣服,這次針灸也沒把服飾全脫了,她忽略不適,靠著床頭發懵地看過邊上三人憔悴期待的臉,在緊張安靜的氣氛中將視線停在了唯一一個能平視的人臉上。
老人的罐子放在一根矮凳子上,他伸著脖子急切地晃著,要不是沒手怕是都要問“這是幾”了。
“……許籬筱,您認識吧?”嗓子還是啞的,語調慢得不像話,但吐字還算清晰。
“?!”三人表情忽地難看起來,特別是趙祭,連續的奔波和廢寢忘食讓他滿眼紅血絲,眼下烏青明顯,此時更是瞳孔驟縮,臉色時青時白,唇瞬間咬出了血,連吊起來的傷臂都差點把布扯斷。
這反應已經說明瞭一切,同樣跟著不眠不休的蔣書杏意識到自己失態,別過頭不理會,老人反應過來,強笑道:“你聽誰提起過?是不是張……”
“我呢?你們認識我嗎?在很多年前。”柚綺真誠地發問,她不確定幻境中那重合的聲音是答案還是外界的呼喚,需要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