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連拜帖也用不上了。穆凝湘剋制著激動,竭力平靜地介紹自己。嚴軾恆雖是她父親的好友,又不常與內眷會面,她上一次見他還是七八歲的女童。
她敘述從容,談吐文雅,很快就取得了嚴軾恆的信任。他將她仔細打量一番,辨認出與老友肖似之處。
“想不到能在梅州巧遇侄女兒。”嚴軾恆詫異地點頭,“還是老夫疏忽,早知道該去楚府拜會一番。走,裡面說話。”
“元湛,在看什麼,”馬車裡,季元洪開玩笑地問,“見到故人了不成?”
他也聽到了那聲“嚴世伯”,還以為是來找嚴軾恆攀關系的。春闈放榜之後,督學行署立即變得門庭若市,要不是慶怡王府派出侍衛壓陣,恐怕行署衙門的臺階都要被踩塌。
“說哪裡話。”季元湛放下簾子坐穩,“看見了一個……小書生,覺得有點奇怪。”
確實奇怪。原來她認識嚴軾恆,她找他做什麼?難道也為了哪個考生的拔舉之事。前一天在一起的時候她沒有說過啊。
季元洪掏出一塊造型奇特的西洋金錶把玩,這是季元湛送他的,“是奇怪,整條街這副陣仗,尋常人就該退避三舍了,那學子居然不害怕,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嚴大人理他了沒有?”
“走遠了,沒看清楚。”季元湛含糊地答。
“這種小事嚴大人該經歷得多了,不必咱們替他擔憂,哈哈哈。”
季元洪混不在意,將懷表揣入兜裡,“我現在就想快點去嚴大人提的那家風雅茶樓坐一坐。梅州出美女,西子一般的茶道高手就更不多見了,那老闆好大的手筆,這得砸多少銀子。”
“既是條不錯的財路,定會有跟風的人。”季元湛隨口應承,沒讓對方覺察到他眼中的深思。
在行署的小客廳,穆凝湘將來意悉數告訴嚴軾恆。
“……我在莊子上養病,堪堪好轉,後來聽說有份名單……情急之下想到世伯,貿然打攪,懇請世伯莫要見怪。”
嚴軾恆露出同情的目光,“讓侄女兒擔驚受怕了。名單我這裡有,只是……唉。”
穆凝湘腦子裡“嗡”的一聲。嚴軾恆這聲嘆息,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等他取來那份蓋了官印的名單,她急切地一行行掃視著,只尋找穆姓人氏,直到堂伯父和堂叔的名字赫然在目。
“怎會這樣。”她眼前模糊,腦袋裡像有無數把刀子在刮,“不是說有了對症的藥方嗎?”
楚弈鈞說楚尉霆包藏禍心,她並不相信。無論如何,楚尉霆從出現至今,給予她的一直都是幫助。他確實按照她給的藥方採買大批藥材運往燕州了啊!換做前世,這個時候父母雙亡的噩耗已傳了過來。
嚴軾恆的聲音像隔著厚厚的棉褥,“畢竟還是有倒下的人,發現得越晚染病的就越多,俗話說三分治七分養,是否能挺過來還要看病人年紀,身體是否硬朗。”
穆凝湘拿手抹掉臉上的淚,又有新的淚水不斷湧出來。病逝的兩位堂伯父、一位堂叔,最年輕的也已五十多了。
“其實老夫看到他們的名字也極度震驚,都是功臣啊,眼下又身居要職,朝廷損失了他們,皇上得花多久重理人事……老夫曾給令尊去信,可你也知道,現在燕州算是與世隔絕的,官驛傳遞訊息要等好久。所幸令尊他們安好……”
穆凝湘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巨大的驚恐襲卷身心,沖垮了最後一線希望,她昏了過去。
……
烈焰炙烤著全身,眼皮似覆蓋千斤重物,意識陷於火熱的黑暗中,卻不能像身體一樣沉睡。
那些湮沒的記憶碎片,一點點地漂浮出來,被拼湊,梳理,串成可怕的猜測。這就是打倒她的痛楚所在。
原來楚奕鈞是這個意思——燕州穆家必亡。她的父母或多或少預感到這個後果,顧不得計較外祖為人不端,將她送來梅州,認為這至少能保全她一條命。
嚴軾恆的話提醒了她。單單這三位長輩加在一起,所彙集的兵權、財權與人事權就已超過舉朝六成,強勢而雄心勃勃的安佑帝焉能不忌憚。
再多再好的藥方,再及時的補救,也不能挽回滅族慘禍。穆家權勢過大,功高震主,急於收權的新帝採用這個隱秘的辦法剔除掣肘。
時疫,完美的掩蓋,比公判誅九族要便宜得多,還能避免世人詬病,說他翻臉無情。
總有一天,她的父母也會出現在這份“病”逝名單上!
穆凝湘看見前世的自己。她坐在秋涼苑的臥房裡,含淚對著妝臺。銅鏡裡的人,滿身縞素,雙眼紅腫。身後,杜鵑端著一盅藥湯哭著勸她喝藥,她在得知噩耗後就像現在這樣,高燒了數日。
院子裡,丫頭們的議論聲透過窗縫清晰傳入。
“表姑娘這下孑然一身了,唉。不過還好,她已和大少爺定了親,也算有個依靠。”
“聽說夫人不太高興,跟老爺抱怨來著,嫌定早了。別的不說,辦喜事就得拖到三年以後。”
現在她知道了。所謂“別的”,自然是穆家沒人了,什麼勢也借不上了。
“噓,橘葉姐姐千萬別這麼說,表姑娘在屋裡呢。”
“好可憐,病成這樣,”橘葉嘆道,“大少爺倒是一心向著表姑娘,就不知道小胳膊能不能別過大腿去。”
“依我看,老爺應該不會改,傳出去不是讓人唾棄嗎,咱們可是仕宦之家,斷不會做這樣不地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