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向西,這樣的雪山不止一座。”洛北溫聲道,“即使我們像吐蕃人那樣從山間的孔道繞行,也要多花許多時間。後勤糧草,軍心民意……每一樣都耗不起,我不敢賭。”
解琬閉上眼,好叫自己的雙眼不要被雪光刺傷:“我還從來沒有想過,‘不敢賭’這三個字會從你洛北洛將軍的口中說出來。”
當年受默啜追殺,千裡逃亡時,他敢賭著全鎮的性命去突厥人面前唱空城計。吐蕃談判時,他敢跳出來對抗武三思,對抗朝廷。就連在於闐做鎮守使,都敢千裡奔襲,趁著雪夜直撲突騎施牙帳......
解琬也曾經將他自己與洛北的位置易地而處,也會為自己百戰百勝的戰績陶醉,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若是解常侍同我一樣,每天睜眼考慮的是如何讓麾下這數萬將士吃飽穿暖,不讓他們肆意劫掠沿途部族,你也會認為此戰不可持續太久。”
洛北接過飄到他肩頭的一片碎葉:
“草長鶯飛,已經到了牧民們春牧的季節。”
解琬沒想到他還會主動提起此事,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質問道:“這就是你把西域的各部族人遷徙到高原上來的理由?!連奏疏都不肯給朝廷寫一封,你想幹什麼?!”
洛北望著遠方的潺潺河水,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解常侍,除我之外,朝廷還有多少將領能夠率軍來到那曲河畔?”
“要誇耀功績,回長安去找陛下誇耀。”解琬冷哼了一聲:“我不吃這套。”
“我軍軍威浩大,但對吐蕃各部來說有如明光,時時可見,卻幾不可近。”洛北道:“如今我停兵在此,他們才知道害怕。他們怕我們兵臨邏些城下,把他們的贊普和貴胄們一起抓到長安。但我軍不可能永遠停駐在此。解常侍從長安來,應當聽了不少朝中大臣對於青海軍費的抱怨吧?”
“我知道你徵召牧民為你徵戰,就必須分給他們應有的草場。”解琬的眉頭微微皺起:“可是把西域各部遷徙到此,你不怕他們共同謀反嗎!”
“那要等到草原上出現一位遠勝於我的大汗。”洛北神情平靜:“但我相信,在那之前,這些部族就會有自己新的名稱,新的認同——”
“唐人。”
他說此話時,眼眸被陽光與積雪反射的雪光照得璀璨如金,英俊的臉上自然而然地顯出一種傲氣。
解琬忽然想起多年前蘇頲寫的那篇碎葉城的遊記,那篇遊記文采斐然,但其中大多詞句他都已經忘記,只記得其中的一個場景,夕陽西下之際,漢家商賈與突騎施酋長共飲蒲桃酒,粟特舞姬的銀鈴與龜茲琵琶共鳴:
“天底下也就是你敢這樣說話。”解琬長長地嘆息一聲:“但長安怎麼辦,陛下怎麼辦?他可是勒令我一定把你帶回長安去。”
“陛下還沒放下封禪的念頭?”洛北有些訝異。
解琬露出一個苦笑,那是歷經數朝,無數皇帝更疊,無數腥風血雨的老臣才會有的苦笑:“你真的相信陛下會許你永鎮磧西?”
洛北一時靜默,坦白而言,他對李重俊的瞭解並不深。早年間在東宮共度的經歷已被紛紛擾擾的戰爭和朝局消磨得七七八八,後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扶持李重俊上位,不過是因為按照宗法,由他登基為帝最為合適,不必多花時間說服群臣。
但此刻解琬的問題又把他帶到了另外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可能前:哪個銳意進取,勵精圖治的年輕君主,能容得下如他這樣一個橫掃天下,戰功赫赫的將軍?
洛北問:“解常侍是想勸我不要回去?”
解琬搖了搖頭:“你在朝堂歷練已久,本來不需要我的建議。我只是想額外叮囑你一句,自太平大長公主回朝之後,朝政越發晦暗不明,其中又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洛將軍的帥旗,你要小心。”
洛北輕輕一笑:“我本來就不在乎什麼帥旗!要是有的選,我也樂意在草原上做個郎中……”
“你有這個覺悟,反倒是件好事。你以為陛下為何急著要封禪泰山?不是要彰武功,是要收兵權!”他轉頭去,不再與洛北對視,個中含義不言而喻——洛北竟真的拿皇帝的承諾當承諾,敢於上書拒絕封禪之事!
洛北看著眼前這位故人,忽而感到沒來由的一陣疲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
“那都是後話,解常侍,明日我們與吐蕃使團相會。碎葉博士王翰昨日也來了前線,我舉薦他做你的副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