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亶端起酒杯:“長安確實是個令人神往的地方,但那裡實在是太複雜了。一塊磚頭砸下來,能扔到三四個達官貴人,宗室、權貴還有與他們休慼與共的下人、家僕和親屬......我曾在長安當過禁軍首領,你們都不知道我那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他說著,把一杯酒仰頭倒進肚子裡:“還是塞外自由。”
“就,就是。”王翰聽聞此話,忽而來勁了,“我已經答應了褚郡君,要和她,和她一道修一部包括農醫工等的大書,為萬民做指導。我,我不要回長安去了。”
闕特勤還是第一次聽到褚沅的名字:“褚郡君是誰?”
“哦,等到了碎葉,介紹你們認識。”洛北湊在闕特勤耳邊道:“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書記官。”
“你,你不認識她呀。那你的漢話是誰教的。”王翰道:“我看你引經據典的那股勁頭,應當也學了好久了。”
“我麼?”闕特勤啞然失笑:“我的漢話當然是烏特特勤教的了。”
王翰點了點頭,剛要說什麼,眼皮卻再也招架不住,牢牢地合上了。他抱著酒壺,倒在榻上睡著了。哥舒亶又取了條裘衣給他蓋在身上:“既然有人喝倒了,按照特勤的規矩,是不是應當散了?”
“散了吧。”洛北率先起身:“我看外頭的風雪也該停了,明天天一亮,咱們幾個人就有的是事情要做了。”
張孝嵩道:“城中施粥的事情我去盯。”
“我去西邊,盯著哥舒部和一部分弓月部的百姓情況。”哥舒亶點頭。
“好。”洛北看了一眼闕特勤:“請阿闕向東,看看東突厥各部的情況。我先在城內巡查一圈,然後向北,看看拔悉蜜人和葛邏祿人的情況。”他話音未落,便已經注意到眾人臉上共同的憂慮神情——“我把衛隊帶走,還不行嗎?”
闕特勤與他同在此地幾日,已經知道他的性子,也明白了當時哥舒亶那種深深的憂慮從何而來。
拔悉蜜人和葛邏祿人都不是突厥本部,是突厥人後來征服的民族。後來突厥滅亡,他們又臣服於大唐。再後來骨篤祿和默啜又逼迫他們向自己臣服。
這些部族非常分散,部族之間爭鬥頻發。他們的葉護和可汗尚且不能控制自己的部族,更何況洛北:
“雖說烏特特勤的聲望極高,號令西域莫敢不從。但你和區區三百人的衛隊,就帶著物資深入他們的牧場,也是實打實的冒險之舉了。還是把你的親軍調來再出發吧。”
“大雪封山,等我的親軍到來,只怕各部之中已有人餓死了。”洛北搖了搖頭。
闕特勤眼見勸不動他,只得嘆息一聲:“那我把我的親兵和衛隊也派去隨你同行。”
次日天一亮,粥場已在城西開了張。洛北本要把這些事情都丟給張孝嵩去辦,卻被張孝嵩拒絕:“這是安西都護府下轄的碧水城,你應當建立自己的權威,而不是我。”
洛北微微皺眉:“孝嵩,我並沒有想把自己塑造成神。”
“或許你不願意。”張孝嵩深深地凝望著他:“但這是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
洛北從張孝嵩的目光看到了同情,看到了無奈,也看到了深深的期許和信任。他的耳邊又響起于闐太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人生多苦難,暗夜之中,人們總要念誦一個名字來撫平傷痛。”
如果他總是用“烏特特勤”的聲望來帶動人們前行,希望人們按照他期許的方向行走,那他怎麼能拒絕人們把自己捧上神壇——哪怕那代表著更重的責任。
張孝嵩不再說話,只拍了拍他的肩,把施粥用的木勺遞給他。偌大的棚子中擠滿了等著喝粥的災民,不少人身上都掛著雪花。洛北打了第一碗粥,遞給派在最前的一個老太太,她慢慢地喝了,枯槁般的臉上漸漸散發出滿足的光。
第二桶粥被端上來的時候,巴彥湊到洛北身邊,低聲向他彙報暴風雪過去的情況,城中只找到了五具凍死的屍體,其中三具是風雪夜回家沒找到路的倒黴蛋,還有兩個是沒來得及找到背風處的乞丐,現在有家人的,屍首均已送還其家,沒有家人的,只能在城外的墳墓處掩埋。
“城中一切正常,就是醫館那裡,怕是有些忙不過來了。”巴彥道:“郎中說,他已經把幾個學生都派出去照看情況了,但還是忙得腳不沾地。”
“大寒之後最怕生病。”洛北當機立斷:“從我的衛隊再調四個人去幫忙。”
“是。”巴彥抱拳走了——城中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