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張孝嵩說的那些話不僅適用於斛瑟羅,也適用於我自己。我離開草原太久了,我已經不知道哪裡的冬天溫暖、哪裡的夏天沒有那麼炎熱、哪裡的草好、哪裡的草壞,哪裡最容易起風雪......而這都是一個部族領袖最基本的功課。”
“這不是您的錯,伯克。”洛北忙道。
阿史那獻笑了:“不要急著安慰我,孩子,讓我把話說完。你是我的孩子,沒有必要為我的情緒負責。”
洛北低下頭:“伯克,抱歉。”
阿史那獻幹脆回過頭去,揉了揉洛北的頭:“要是你這樣的兒子都要和父親道歉的話,我這樣的兒子又該怎麼辦呢?”
他見洛北抬起頭,才把自己的話說了下去:“所以,拜山儀式上,你來作為次祭吧?”
草原上的拜山儀式和長安城裡祭祀天地的儀式有諸多相通之處,比如主祭一般是君主進行,又比如,如果安排的次祭是君主的孩子——那他就是理所應當的下一任君主。
“我明白您的意思。”洛北垂下眼眸,望著地面:“但假如,假如我不是您的孩子呢?假如我根本就沒有阿史那氏的血脈,也不是室點密大汗的子孫......我怎麼能繼承您的汗位,怎麼能成為草原的領袖?”
阿史那獻輕輕笑了一聲,這些日子洛北的逃避、別扭以及恭敬似乎都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啊。實話說,我也並不完全相信你母親的那些話。但歸根究底,那是我們上一輩人自己的事情。”
他轉過身去,直直地盯著洛北的眼睛,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低沉:
“更何況,草原上的狼群,從來不會因為一隻狼的血統來選擇它們的領袖,它們只會想選那隻最強壯、最智慧、最能帶領他們活下去的狼。洛北,相信我,時至今日,你已經不需要阿史那氏的血統來幫你統治了。”
洛北低下頭:“我......”
“你有蕩平四方的能力,你能為草原帶來和平與繁榮。至於你是不是我的孩子......我傾向於認為是,當然,我接受你的其他意見。”阿史那獻笑道:“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希望,希望眾多首領所在的拜山儀式上,你能喊我一聲‘父親‘。行嗎?”
洛北的心中湧起了一股複雜的情緒,他的雙眸在月光下顯得有點閃爍。他心裡很清楚,阿史那獻並不是在為自己考慮,而是在為草原的穩定考慮。
他們若在那些部族領袖表現出一點不和的苗頭,就會有狡猾如狐貍般的人圍上來挑動不平,直到逼得他們互相反目,大唐在西域的統治再度土崩瓦解為止。
“父親,我真是個混賬。”他用比喃喃自語輕不了多少的聲量開口,“我竟然要逼您主動對我說這些話......”
阿史那獻忍不住笑得越發燦爛了:“你怕是還用不上‘逼’這個字眼喲。草原上的兒子們為了逼父親承認自己的地位,可以向父親射出鳴鏑——你這算什麼,只能算一點小小的不愉快罷了。”
三日之後,隊伍來到了金山的山腳下,春日風光正好,群山密林和草原都綠起來。金山下的一草一木似乎總是帶著一層金光,哪怕枯萎,凋零,這金光也是不滅的。
在這黃金的群山上,有著西突厥先人們居住過的石室、有著室點密大汗和統葉護可汗的陵墓。
闊別此地數十年之後,再一次有西突厥的貴胄們踏上了這片祖先的土地。
營帳在山間綿延成片,各部的領袖升起了自己的旗幟,但唐軍的大旗和烏特特勤的飛鷹旗還是最多的。黑紅兩色交相輝映,在一片綠野裡顯得分外顯眼。
為了祭典,眾人都穿著自己的新衣和華服。哥舒亶穿著一件卷草紋的錦緞長袍,朱邪烈的衣袍邊鑲著貂絨,莫潘就連頭發的長辮裡都編進了金珠。琪琪格就更不用說了,頭上的發飾、手上的手鐲和手環,腰間的掛飾......沒有一處是空了的,往那裡一站,就顯出十二分的珠光寶氣。
張孝嵩穿著一身青色的官服,在他們身邊,總覺得自己有點不太自在。為了避免尷尬,他四處張望著洛北的蹤跡:“洛將軍呢?”
“昨晚就沒看到他。”哥舒亶也四處張望,“可能還在休息?他這幾日忙得夠嗆,大汗又要他次祭......他怎麼也得養精蓄銳一夜再上山去。”
他話音不落,已被不遠處的部族子弟發出的驚嘆打斷。那裡的人群正如潮水一般分開,人們半跪在地,按著胸膛,向從中穿過的馬匹和馬鞍上的人行突厥人的最高禮節。
“啊,應該是特勤來了。”朱邪烈率先越過眾人,向那邊跑去。不等洛北跳下馬,他也已經半跪在地上,一手撫肩,低頭行禮。
洛北跳下馬來,一頭辮發在空中滑出一道圓弧,再度安穩地落在他的肩膀下方,白紫的華服在晴朗的天空下幽幽地泛著光。
一眾聚集在此的部族首領紛紛半跪下身,向他道禮。他以那雙金色的眼眸一一望過眾人,掃到猶自站在那裡的張孝嵩時,短短地停了一下。
張孝嵩幾乎為他的目光所懾,不由自主地躬下身,長揖在地。
“諸位。”洛北轉開目光,重新跳上馬,“我代我父行此責——”
“我們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