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和你打個賭吧。褚家的女兒。”
“珍娘。修不好就算了。”
褚沅站在內學館的簷下望著雪霽後的天際發呆。今年冬日來得早,去得晚,雪已經斷斷續續地下了個把月。便是有宮人們勤奮灑掃,大明宮的磚瓦還是都染上了一層肅殺的白。唯有遠處龍首原綿延起伏的山脈上還有幾棵古木迎風而立。
曹珍娘坐在廊下,小心翼翼地用一套燙蠟的工具收拾那隻殘破了的玉笛。她分明已經聽到褚沅的話,還恍若未聞似的,一雙巧手只暗暗地和玉笛使勁兒,直到那軟化的蜂蠟撐不住上半截玉笛的重量,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才抬起頭來看褚沅:
“褚姊姊,都怪你叫我。原本這一次能成功的。”她說著,抱怨起來:“洛公子要送你東西,為什麼不送些好東西。這笛子的玉太老了,不好粘.......等他回京了,你好好地問問他,讓他送你些好的!”
褚沅笑了,她蹲下身,把那些斷裂的碎片都收在手帕裡:“好啦,不要緊的。收起來吧,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李顯在朝堂上戲弄百官,又藉此由頭把宋璟貶斥出京。天下人心震動,勸諫的奏章雪片一樣地飛到天子的桌上,要求他效仿祖父太宗皇帝,親賢臣,遠小人,廣開言路。
但那些奏疏,李顯一封也沒有看過。
“真是可惜。”上官婉兒挑了幾篇極有文采的,帶她一一讀過,又將它們都扔到儲存檔案的書箱之中,等書箱一滿,就放到庫房裡封存起來。
褚沅看著上官婉兒,忽而想起病榻上的女皇曾經和她說過的話:“我知道你為什麼反對我,褚沅,你大概也和你的曾祖褚遂良一樣,認為所有李家的天子都應當是太宗皇帝那樣吧?”
女皇的雙眼中露出深遠的笑意,她上揚的唇角和上揚的眉毛一樣,好像又把褚沅帶回了女皇最意氣風發的年代:“但褚遂良錯了。你也錯了。”
褚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看著她。
“我和你打個賭吧。褚家的女兒。”女皇複又倒回榻上,閉上眼睛,“我給你留在宮裡的身份和理由,你去看看吧,看看我那個兒子,能不能變成一個太宗那樣的好皇帝!”
“褚姊姊。”曹珍娘見她望著天際出神,知道她心情不好,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在想什麼?”
褚沅這才意識到自己出神了太久:“我在想安樂公主。”她凝著眉,“或許是我愚鈍,我實在想不出來是什麼時候得罪了她。”
其實她多少是能想明白原因的:外臣們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內宮中也是一樣。如今後宮中掌權的是韋後和安樂公主。當年女皇重用的那些人,早就不複當年的風光了。大部分時候,韋後和安樂公主寧願求助於外臣,也不願意向她們看一眼。
一說到安樂公主,曹珍娘那張圓滾滾的臉也凝重起來,她皺著眉,揹著手,像個小老頭似的,故作深沉地想了好久,才想出來幾句安慰褚沅的話:
“褚姊姊也不要太為難自己了。我們這些在宮裡的奴婢,要做別的難,要犯錯還不容易?”
“就說上一回吧,司寶姊姊去給安那盆景不夠紅,讓司寶姊姊在珍寶坊裡找了三天,差不多把所有的珊瑚盆景都送到她的宮裡,她才作罷。”
褚沅低頭輕輕笑了。曹珍娘說的不假。只是她有了額外的這個“郡君”爵位,肩上有了“褚遂良曾孫女”的名分,說奴婢不像奴婢,說貴女不是貴女的,所以被人作踐的時候,額外難堪一些罷了。
見她笑了,曹珍娘才稍微放下心來:“對了褚姊姊,上次昭容說,下回的文會要在新豐的溫泉宮辦。我從來不喜歡寫詩,到時候可是全要指望你的!”
溫泉宮中,碧波泛濫,旌旗滿山。眾位王宮貴胄齊聚一堂,投壺、射覆、猜枚、行令、擲骰子——當然,還有作詩。
那一天的詩會上,倒是褚沅的詩出人意料地拔得頭籌。除了皇帝李顯和韋皇後各賞了她十匹彩綢之外,上官婉兒又額外從頭上拔下一根金步搖來給她:“褚學士雖久居深宮,詩句中卻有山川無限。做得好,做得好。”
連同崔湜在內,同席賦詩的一眾才子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好像沒有人在意她數日之前在朝堂上的難堪。褚沅知道這是上官婉兒的愛護,她便端起褚郡君應有的金尊玉貴來,笑著與這些人周旋,應付。
待到宴席散去,已是夜半三更。褚沅照例留下,督促著一眾宮人收拾東西。她信步走到宮外的高臺上,遠遠望著溫泉宮中永不停歇的絲竹管絃和樂舞。
“褚郡君。”武延秀在她身後叫她,“我聽說下午文會上的事情了,恭喜郡君拔得頭籌,我也有禮物奉上。”
褚沅與他時常在宮中的各處宴席上碰面,但真正接觸,只有她為了救自家哥哥求到武延秀門上的那一次。她自知自己是欠了武延秀人情的,只得陪著笑向他道禮:
“淮陽郡王太客氣了。本不必.......”
他獻寶似的從袖中掏出一隻青玉的笛子,單手遞到褚沅面前:“怎麼樣,比起你原來那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