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相信,以你的智慧,定有回到中原的一日。其實……我本來想著,等武家一倒,立刻上書聖上,連這道遺表一起交上去,讓朝廷恢複你狄公子侄的身份,如今看來,這封奏疏是等不到我去上了。”
“張相公已打算退隱?”洛北聽得出張柬之意氣消沉,“那其他人......”
“各人都有個人的想法,我會將其中利害向他們陳明,至於他們退不退,就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張柬之將手中花枝塞給他,示意他可以告辭,“你也不要以為我一退了,就萬事大吉,武三思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所以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你不要來送。”
張柬之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叫洛北韜光養晦。洛北鄭重地點了點頭,隨即起身告辭。
他在回城的馬車上拆開了那隻銅盒,裡面是一封信並一隻卷軸。
信中是狄公字跡:“阿彧,見字如晤。我近來病痛漸增,但知時日無多,不知可有重逢之日,便以此信為贈。我知你自幼聰慧過人,更有兼濟天下之志,但我為長輩,心中期望,不過是你平安快樂,無病無災。但願你多加珍重,天冷添衣,勿忘餐飯。另有遺表一封,你可在必要之時,代我呈給聖上。”
洛北用力數次,好不容易才用顫抖的雙手擰開卷軸,奏章起頭的字句是:
“罪臣狄仁傑叩首........”
狄仁傑在這封遺表上承認了洛北褚遂良後人的身份。他自知收留罪臣之後罪不可恕,但還是要朝廷看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對洛北網開一面……
這位鞠躬盡瘁的宰相臨死前留下的,竟是一封請罪的奏疏。
洛北將奏摺和書信重新收回銅盒之中,已是淚流滿面。
不久,正如洛北所料,崔湜被武三思拔擢為中書舍人,進入中書省任職。
神龍元年七月,漢陽王張柬之上表請求辭官回襄州養老。七月十八,李顯下詔任命張柬之擔任襄州刺史——只享受刺史的待遇,不處理刺史的具體事務。
張柬之離開的那一日,為了避嫌,洛北在街邊的酒樓上遙送了遠行的隊伍一程。
他心中愁苦難言,不免多喝了幾杯,可下樓之時,身形不穩,險些踏空了一階臺階,他堪堪穩住步子,立刻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的酒量是草原上的風雨灌出來的,生平極難一醉,今天只是喝了幾口,怎麼會站都站不住了。
他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去,差點打翻了門口兩桌酒席。兩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從門外沖進來,一邊向周圍人賠罪賠錢,一邊一左一右地將他架起來,卸了他的腰刀,把他丟進了早就等在樓外的一輛藍布馬車中。
嘩啦一聲。
洛北被一盆當頭冷水潑醒,下意識地抬手要去擦臉上的水,他舉起右手,只覺得沉重異常,帶著一陣哐當的聲音。
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四周光亮黯淡,只有上方的天窗隱隱地透進來一點光。此刻他雙手都被鎖鏈鎖住,另外一端連在光滑的石牆。他試著掙脫幾下,都無法挪動分毫。
這樣的鎖鏈絕非私人能有,這一切再明顯不過,他這是中了別人的圈套。
“洛郎中,”腳步從過道的地方挪進來,一個身材矮小,體格健壯的男人出現在洛北面前,“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洛北不說話,只冷冷地看著他。
“這是麗景門。”那人道。
麗景門是女皇登位之後設定“制獄”的地方,來俊臣、周興等一幹酷吏便在此地大興羅織,使用酷刑,殺盡了李唐宗室以及數百家大臣,五品以下的大臣死於此地者更是數不勝數。朝中人人自危,離家之前,要與家人訣別。
“麗景門在洛陽,”洛北坐正了身子,與他對答,“如今你我都在長安,大唐的長安。”
對面顯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只怒目圓睜地看著他:“大膽,到了這個地方還敢大言炎炎,我先打你二十鞭,叫你嘗嘗老子的厲害。”他伸手要去拿一旁的馬鞭,卻看洛北神色平靜,並無所動,忽而猶豫了一瞬:
“你不怕?”
“該害怕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們私自扣押朝臣,濫用私刑,是朝中人人得而誅之的大罪。你背後的人與皇家枝蔓相連,不會受此罪責,而你的下場會是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那人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如此紮手,自顧自地站在那裡想該如何對付。
洛北也不看他,只是閉目養神,想要從目前的一片混沌之中找到一點可用的線索。
忽而,幾聲零星的鼓掌聲從過道的另一端飄來。一個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男人走了進來。
洛北認得此人,與他目光相接時,忍不住發出一聲輕蔑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