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位鞠躬盡瘁的宰相臨死前留下的,竟是一封請罪的奏疏。
此話有如雷鳴在洛北耳邊炸響,他當場怔住,看著張柬之的那雙深沉的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是個聰明人,可天底下不是隻有你一個聰明人。”張柬之將手邊一隻棋盅揭開,在桌上擺開了一局殘局,“會下棋嗎?”
洛北恭敬道:“學過一點。”
張柬之點了點頭,把一枚棋子擺在天元位:“你的性子,適合拿棋盤來磨一磨。朝局和棋局類似,一人一地一子的得失都算不了什麼。最重要的是‘勢’。如果當年的那些宰輔們自己上表辭官,他們的‘勢’就完全散了。朝臣們跟風而上,落井下石,他們只會敗得更慘,死得更慘。”
洛北沉吟片刻:“可如今聖上已經起了心思,與其經歷一番朝廷鬥爭,再丟官去職,倒還不如自己走,您有大功於社稷,聖上見您如此,總有一絲善意,不會趕盡殺絕的......”
張柬之嘆了口氣,眼睛望著遠方,喃喃道:“真是諷刺啊.....老夫今年八十有餘,為官六十年,最後的身家性命,全要寄託在聖上的一絲善意上了嗎?”
張柬之這話說得半是感慨,半是譏諷,洛北低下頭來,不敢再勸。
張柬之又在棋盤上擺了一枚棋子:“你把皇帝看得太重了,君道臣職各有所司,當今的皇帝還做不到一己好惡殺死宰相。陛下所能依靠的,唯有武三思而已。只要武三思的一舉一動仍然掌握在我手中,這局棋就還不會這麼快結束……”
洛北好奇問:“張相公在武三思那裡也有人手?”
“這是自然。”張柬之道,“告訴你名字也無妨,這個人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崔湜。”
“博陵崔氏那個以文辭著稱的美男子麼。”洛北對這個人有印象:崔湜是登進士科入的官場,仕途之初,曾經跟著二張編撰《三教珠英》。神龍政變之後,被提拔到了吏部考功司員外郎的位置上。
但博陵崔氏盛産文壇清流,崔湜也對朝中紛爭敬而遠之,只喜歡往文會、詩會之中紮根。洛北去拜訪褚沅的時候,時常能和他打個照面,不過也只是點頭之交,沒有什麼交情。
張柬之沒有直接回答他,只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棋局還沒有完,你要耐得住性子一些。”
他沒有再和洛北講話的興趣,只專心致志地解棋盤上的殘局。顯然是個送客的架勢。
洛北知情識趣,知道自己這不怎麼合時宜的一番表態已經讓張柬之有些厭煩,正要起身告辭,眸光一低,卻瞥到那棋盤上黑龍翻滾。
他心念一動,拿起白子落在棋盤上,封死了黑棋的去路。
張柬之皺起眉頭看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相公,崔湜已經不可靠了。”洛北沉聲道,“否則武三思驟然發難,他為什麼不向您稟報?”
張柬之極為奇怪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此事事發突然,他來不及稟報,不也是正常?”
洛北搖了搖頭:“張相公剛剛說過,朝中不止我一個聰明人,我深以為然。倘若崔湜能以政變派身份在武三思身邊潛藏那麼久,就絕不會忽視今天的這件事情。相公且看,此事之後,武三思一定會在朝堂上擢升他,而且就會擢升到您之前主管的中書省去。”
張柬之重重地在棋盤上落了一子:“他敢?!”
洛北輕聲道:“聖上會支援他的。”
張柬之深深地嘆息一聲,正如他自己所說,皇帝沒有直接罷黜宰相的能力和勇氣,便依靠武三思與他爭鬥。如今他既然已經被聖上罷去了相位,繼任他中書令職務的官員,不論是誰,都不會把他提拔上來的那些人留在中書省了。
洛北只是沉默不語。
張柬之把他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地打量一番,語氣中帶著遺憾:“當年我在長安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也是官居五品,執掌職司的官員了。”
洛北聽他語氣,心中已有預感,見張柬之要起身,伸出手將他扶了起來:“張相公何必如此。”
張柬之擺了擺手,拒絕了他的攙扶。兩人一起走到外間的花園中。此地地處偏僻,各色花朵盛開如海,張柬之隨手摺了一支拿在手中:
“洛北,你還記得嗎?姚崇剛剛回京的時候,你曾到白馬寺中拜會我們。我們那時正在吵要不要恢複你身份的事。我還責罵姚崇,說他不顧狄公的遺願。如今我也同他一樣,叫你為大局舍棄了自己的身份,你會怨恨我嗎?”
洛北能猜到張柬之為什麼會突然提起此事。張柬之不在乎他這麼個一介小卒,他真正難過的是未能完成狄仁傑生前的遺願:“張相公和姚相公日理萬機,怎麼還在乎我這麼個小人物。”
“哈哈,小人物?你當年在河北道與狄公失散。他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在白馬寺為你供起了長明燈。”張柬之笑了笑,帶他轉到花園中一處隱蔽的假山之後,從山體中取出一隻銅盒:“這是狄公生前的最後一道遺表和他給你的信。”
洛北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東西,只拿著銅盒,怔怔地盯著張柬之。
“他曾經說,他不能主動派人去突厥找你找你,是因為知道倘若你真的被擄去突厥,是不會顯露狄家子弟身份,免得連累他被人掣肘。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給你帶來危險。”
張柬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