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斬首 “就把我當個驢子遛吧!”……天讓人早起很難為人, 即使是棚子裡的騾子馬兒,看到外面帶白毛的朔風時,也?會很不情願地扭個頭把屁股對著主人, 抗拒那隻要把它們拉出棚子的手。
在這朔風之?中, 賣胡餅與醋湯的攤子卻?早早出來了。
攤子的主人今天賣得格外便宜些,招徠客人的語氣也?急促。有要了胡餅在一邊啃的老主顧就探過頭, 說一聲老姊姊你急什麼呀。
“旁日裡不是晌午才收攤子, 這還早著!”
那買餅的攤主就給他舀一勺子醋湯:“午間要殺人呢!血糊糊的,誰還過來買餅。”
原本東西?兩市的攤販已經很習慣殺人這件事了, 先帝說不上暴虐,但在刑罰上手攥得很嚴。隔三?岔五就有哪個倒黴鬼被拖到市場上來, 一刀兩斷掉頭就走。可自先帝崩後?,這裡已經好一陣子沒殺過人了, 以?至於大家對此都有些陌生,有些無所?適從。
——今個殺誰啊?
嚼胡餅的請教隔壁攤子喝茶的。
——唉,聽說也?是個官吧?你平日裡不見那一群穿著紅衣騎馬的官兒?就是這群人裡面的!
幾個人這麼說兩句也?就止了,除去無所?事事就蹲在這等著看砍頭的閑漢, 誰也?不真關心今天要歸西?的犯人是哪一位。
議論?的人來了又走,只角落裡的一個影子一直不動。
他戴著草笠,很樸素的一身衣服, 打著綁腿, 一眼?看過去像是個歸鄉的老兵。從天剛亮他就坐在這裡, 面前擺著茶碗,碗裡卻?是酒。
姜守拙盯著這碗酒出神。
他已經不年輕,很不年輕,兩鬢的白發快要比黑發多。這些年的光陰變成沙子一樣的東西?,塞在他的骨縫裡, 堆在他的脊背上,也?沉沉地壓在他心頭。
這東西?太重?了,要是幾十年前還沒有這堆沙子似的東西?,他心中說不定還能有些輕狂的希望。他還會幻想?自己用黑布蒙上臉,去找一些俠氣的,沒有家中拖累的同行者,問?他們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輕一次生死?。
但現在,他就這麼坐著,坐著,嘆息著。
曾經姜守拙還很年輕,一門心思跟在沈將?軍身邊。將?軍那時候才剛剛做將?軍,窮得看北風颳倒了旗杆都心痛得睡不著。
那時候他只尋思著跟將?軍把寒魁一遍一遍打回去,建功立業,也?留個名?字。
後?來他被留在京城,待在君後?身邊。他就尋思著專心保護君後?,保護小太女,等老了在京城邊上置辦個房子,種點地,在哪個寒冬臘月和人吹完牛喝得醉醺醺地睡死?在家裡。
再然?後?君後?薨了,他去了緹騎。這時候姜守拙就很少尋思什麼了,他不年輕,沒有家室,人就飄飄忽忽地沒個著落。
緹騎尉是個很年輕的孩子,姓謝,心眼?有點死?,他漸漸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照顧,後?來她又收養了個半大的異族孩子,姜守拙就笑自己,一把年紀居然?也?有孫子了。
但現在什麼都沒了,幹幹淨淨地沒了。他坐在這裡,沒有功名?,沒有官職,沒有錢財,沒有故人,等著看他當作女兒的那個孩子被拉到這砍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
日頭漸高,賣胡餅的那一個販子如願以?償賣完了她帶來的所?有餅,趕在法場被清理出來前拎著筐子走了。逐漸有人聚集起來,擋住姜守拙的視線,他沒站起來湊過去,他實在不想?看她這幾個月在牢裡被作踐成什麼樣子。可是當囚車過來,上面的人被押下來的時候,他還是猛地站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這個老兵奮力撥拉開擠在前面的人,想?要到前面去。這很不容易,誰也?不願意給他讓一條道。終於姜守拙從密密匝匝的人牆裡擠出來的那一刻,刀也?剛好揚起來。
身邊的人齊刷刷地驚呼著後?退,躲開濺出來的血,然?後?又探頭探腦地圍上來看已經倒下去的屍體,議論?聲像蟲群一樣升起。
這時候有人想?起來那個死?命向前擠的老兵,他拿眼?尋摸著他,想?過去罵他兩句出氣,那老兵卻?不知道哪裡去了。
……
白月彎彎,如霜寒。
天氣冷得烏鴉都不肯出來,地上一層冷色不知道是冰還是月光,踩上去嘎吱嘎吱直響。
白日裡的法場撤了,但屍體還沒收。一般棄市的要是沒有家眷收殮,那夏天留一日冬天留三?日才會有人來拖屍掩埋。
姜守拙懷裡抱著一卷新披風,從巷子裡走出來。
他會用針線,但這地方不太適合做這種針線活。京中還有人盯著原先在緹騎,而後?逃了的那些人,他不能露面太久。
那副屍首就在不遠處,有人給它蓋了層布,姜守拙抖開披風,剛想?過去把屍體抱起來,卻?突然?停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