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兇卦 “蛇盯上了鶴。”
“臣之性命不過秋後白茅,河上蘆草,不足顧惜。然臣得此神授,若不得上達天聽,臣死不足償!”
不管是誰在這拿著一本奏摺說是神仙的旨意,滿朝文武都會覺得這人是失心瘋了。
但當許衡之聲如振玉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都被震懾得來不及思考這合理不合理。
他沒有爬著進來,但他的腿好像是殘了,他的嘴唇幹涸,領口下還能看到猙獰的傷疤。這個人一定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和折磨,他放棄為自己申冤的機會,就是要把這個“神授”的瘋話說出來!
難道他真的看到了神?
許衡之攥著那本奏摺,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挺直脊背。梁知吾微微皺了皺眉,對以怪力亂神的由頭把這件事提出來有些不滿。但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走過去,與他站在一處。
“臣附議。 ”
剛剛那一檔子事情已經把杜家的佈置打亂,剩下的禦史鵪鶉一樣縮在一起,誰也不敢喳喳一聲,杜淩瑤看著勉強平複了下來,理了理袖子想要上前——
——然後,她被母親的眼神逼退。
杜流舸站了起來,目光灼灼地盯著許衡之。她不是個高大的人,但當她起身的時候,影子就像是向前傾倒的巨石。她走過去,慢慢彎下後背,拱手對著許衡之行了一禮。
“願聞神言。”
垂下的發絲下,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鎖著他。許衡之最好能拿出天衣無縫的解釋,來證明封赤練非得以皇女身登基,一旦他犯任何凡人會犯的錯,她都會立刻反口咬向這個錯處。
“其者一,”在這樣的逼視下,許衡之輕輕岔開了話題,“若殿下不是先皇子嗣,諸位為何將殿下接至京中?難道是有人意圖混淆皇家血脈,欺瞞先皇在天之靈?”
這不是神會給的回答,卻穩準狠地把鍋叩回了杜流舸處。如果她身份不明,你們為什麼接她回來?既然接回來了,又為何質疑她?
杜家在朝中隻手遮天已久,如果不加調查就接回來一個身世不明的孩子,豈不是懷著改朝換代的狼子野心?
杜流舸笑了一聲,沒接眼前這個人挖的坑。
“其者二,”他說,“縱使玉牒未曾記載殿下,按照繼位便宜,要讓殿下先出嗣旁支有個身份,那也應在出嗣之後重新過繼給先皇,以先皇之嗣的名義登基。”
“日無二曜,宗廟亦不能供奉兩位先帝,以安鄯王之女繼位,如何追封,如何供奉?爾等堂皇立於朝上,事聖人而輔國事,當為萬世表率,豈能讓宗法不明?如何能提出讓殿下以旁支繼位這樣荒唐的說法!”
溯源逐本,攀摩法理,哪一面都無懈可擊。杜流舸輕輕點點頭:“受教,只是不知這些話……”
“是博士所言,還是那位神仙所言?”
這些都是人的解釋,人的論辯技巧,如果那位神仙只給了許衡之一個模糊的方向,那解讀它應該是太史局的工作,他論辯得再精彩也不應該在廷上採納,如果他說這些都是神仙教給他的——那她就要問一問,這些話是不是偽言了。
她像是一隻突然從草叢中起身,聳起了雙肩的獸,露出周旋的姿態。
不管這份奏報是對是錯,她只需要咬著許衡之的解釋來自何處。那是你的解釋,那就把它交給太史局安排,那不是你的解釋,我就要說你說謊!
許衡之的眉頭跳了一下,他才要開口,另一個聲音阻斷了他。
“何須追溯這是何人所言?”
支著頭看兩人的封赤練放下手,一直蹙眉的梁知吾抬起頭來。水邊垂首的白鳥突然被風驚起振翅,不知何時,聶雲間起身了。
許衡之的表情好像出現了一絲裂隙,面對這個明顯是幫腔的聲音,他卻沒什麼喜色。那雙眼睛飛快向聶雲間的方向瞥了一眼,竟然隱隱有些勸阻的意思。
聶雲間不接,走到殿前行了一禮。
“夫宗室禮 ,應為天下範。今日若令殿下以旁支之子繼,他日民間亦效仿此法。凡有戶主早逝之家,宗族於街上尋一稚子,收為自家義子,而充作旁家嗣子侵吞財産,或以自家成年之子,作旁家嗣子,母與父不改而財貨盡得。天下之禍始於此也! ”
聶雲間的腔調並不花哨,沒有辯者強調內容時突然的拔高或者降低。這是一副清淡的,甚至有些冷的嗓子,霎時間刺破了廷上劍拔弩張的氛圍。
“天地正氣,升而為日月星辰,降而為至理之言。博士所得的這一言究竟是神仙所授,還是發自本心都並無關系,正氣歸於一統,何必要捨本逐末,去考據一個來源?臣請殿下以皇女之身踐祚登基!”
封赤練微微俯身,看向站在下首的聶雲間。
“抬頭。”她說。
他睫羽微顫,慢慢抬起頭來。
這雙眼睛裡已經沒有冷冽的殺意,它平和,恭敬,卻稍微帶了點莫名的抽離。蛇一樣的影子從皇位上爬下來,輕柔地簌簌著纏上他的手腕。
“左相一直一言不發,”封赤練盯著他的眼睛,“原來是有高見啊。”
“臣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