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第一次見面時明明眼睛裡還有沸騰的厭惡,現在卻像是要把自己封進冰裡一樣。
封赤練見過許多人,諂媚的人,酷烈的人,怯懦的人,愚信的人。但他好像一顆結了冰的火,讓人想要用力捏住冰殼壓碎。
蛇的影子攀上他後背,嘶嘶著露出尖牙,他不動,像是未曾察覺一樣皺眉都不皺一下,封赤練就忽然放鬆了表情。
她輕輕動動手指,蛇影松開他的後背,無聲無息地鑽進了他的袖袋裡。
“諸卿有異議否?若無異議,就依照此言。”
沒有人再說什麼,所有人都起身頌聖。在這個不易察覺的瞬間,許衡之輕輕偏過頭來,對著聶雲間搖了搖頭。
“多謝,”他用唇語說,“不要入局。”
朝會散了,聖人踐祚的事情定下,許衡之舊案重審,因為之前的罪名他一次也沒有畫押,再加上聖人授意,這一次他大概是要翻案重歸朝上。
一下朝就有人湊過去先套近乎,也有杜黨遠遠站著盯住他後背嘀嘀咕咕,這一次杜家慘敗,收拾起來殘局不是容易事。
杜淩瑤跟著母親回了府,一路上沒再敢說一句話。她料想母親是要把門客幕僚召集起來商討對策,杜流舸卻徑直回了書房,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棋譜,自顧自開始擺。就跪下去。她並不看女兒一眼,盤上黑子白子逐漸扭成一個對殺。一直到日頭逐漸顯現出黃色,杜流舸才把手裡的黑子放回棋盒,看向跪在身邊的女兒。
“來,越星。”她說,“近前來。”
杜淩瑤膝行兩步近前,杜流舸揚手給了她一個耳光。那張臉被打得歪過去,又立刻正回來。
“謝母親教導。”
中書令輕輕嘆著氣,給了她一耳光那隻手輕輕蓋在她額頭上。“你就這副樣子,”她說,“以後到了阿母的位置,要丟掉性命。”
“去祠堂跪兩個時辰。”
杜淩瑤低著頭溫順地退出去,杜流舸把棋譜放回架子上,回頭看向桌上的殘棋。暮日的暖光照在棋上,忽然有那麼一顆顯露出黑白不明的模糊顏色。
……
陰影慢慢蓋上桌上的銅錢,原本分明的細節模糊下去。
聶雲間在燻籠蓋上換下來的衣服,披散著濡濕的頭發走到桌前,把散落的銅錢收歸盒中。蔔卦推演觀星望氣是太史局的專職,朝中其餘人少有涉獵。自己能蔔這件事,他幾乎沒和其他人提起過。
桌上的盒子裡存著蓍草與銅錢,蓍草上帶著焦痕,數量已經遠遠不夠起卦。
聶雲間一手挽起濕發,一手把蓍草摸出來又數了一次,大衍之數只餘一半。
在六皇女被接入京那一日,他曾經用蓍草起卦,卦象未成燈臺就倒了下來,點燃了桌上大半蓍草。
現在想來,那就是妖異。
面板上似乎還存留著似有如無的冷意,他收回手,輕輕捏了捏已經被搓洗得微紅的手腕,強迫自己忘掉蛇鱗的觸感。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附著在自己身上。
上一次面聖之後他已經給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再看到那位小聖人背後扭動的蛇影時,聶雲間已經能強迫自己視而不見。
六皇女有問題,她絕不是常人。他第一次見到她就看到足以吞噬大殿的巨蛇,同僚們面色如常,只有他一個被卷在這妖異的景象裡。那時蛇向他垂下頭,嘶嘶地叫他左相。
他只能閉目垂首,視而不見。
桌上的銅錢還散著,是今天上朝前他為自己起的第二卦,卦象中下,是龍潛於淵,不宜擅動的解卦。
他只要一直閉嘴,一直裝作自己只是朝堂上的擺件,就能平安從此劫過去。
但看到杜流舸咄咄逼人的那個瞬間,聶雲間還是站了起來。
六皇女踐祚已成定局,他能做的只有不讓朝廷變成杜家的一言堂。這次許衡之進言,如果沒有人起身幫腔他一句,這進言最終就會落給禮部或者太史局去商討,等到它落地,沒人會想起是誰最先提出了它,許衡之翻案的事情也會被擱置下來。
沒有臣子希望妖孽繼位,但他沒得選,在既成的事實之下,他只能保住人品還算可靠的同榜重回朝堂的機會。
許衡之……大概還不知道六皇女有問題。
聶雲間收拾起散落的銅錢,重新起卦,天色逐漸昏暗,他排出桌上銅錢正反,對著它出了一會神,最後嘆一口氣,把它收了起來。
“已成下下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