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一出現,延禧宮的以為皇帝要駕臨,派大總管打頭陣來了。
心高氣傲的蜜嬪,今日居然親自出迎,自打賄賂綠頭牌事發,門庭冷落,皇帝不來了,嬪妃串門也少,所以她隨性地穿著家鄉的大紅綢緞裙式起肩長袍,束綠香羅瑪瑙腰帶,一頭黑發,梳成又長又粗兩條長辮,掛在胸前。珍珠額飾中懸一顆鴿蛋大的紅寶石,把副濃豔容貌襯託得更加咄咄逼人。
回頭服下那碗參湯,得差人把她身上那些紅紅綠綠換了,一個死人,穿的這樣,做鬼也不安生。李德全一面邁腳進入正廳,一面想。
李德全請安,蜜嬪讓座,禮成之後,李德全笑道:“最近老沒來瞧娘娘,娘娘病養的差不多了?”
宮裡的女子,十個裡八個都有病,兩個沒病的也得藥補,蜜嬪聽這話不覺違和,道:“用著一些藥,倒沒什麼大礙!勞總管費心了!”
“奴才牽記娘娘那是應當應份的。”李德全笑容和藹:“難得萬歲爺也看重娘娘,昨兒太醫院的奏報,萬歲爺專挑了娘娘的細看!”
話畢,端起案幾上的茶碗,提著碗蓋剔茶,並不吃,笑而不語,看著蜜嬪。
這樣機密,竟也沒守住。蜜嬪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也免不了心下一沉。但她是草原彪悍女子,見慣部族間的廝殺,明白謀事有成王敗寇的定律,她不怕死,天下最美的她,被冷落至此,還不如死了幹脆。但她的心裡有恨,恨的是她死了,那賤人卻沒死成。
“皇上…還在暢春園住著?”
“是啊!住著且舒適。一時半會兒是不回宮了。三月底南巡直接從暢春園開撥,這以後啊,暢春園的時日多,宮裡的時日少嘍!”
“啊…!”難道那夜從暢春園傳來賤人猝死的訊息是假的不成,她當下面如土色。
“萬歲爺人在暢春園,卻掛著娘娘的病,因娘娘身份貴重,前天特著奴才回宮,親自監督太醫院熬製了一碗參湯,現下奉上,娘娘用了,百病全消。”
話畢,回頭吩咐道:“來人,把禦賜參湯呈上!”
門外走進一位太監,舉著紅漆蟠桃連理枝託盤,盤中放置一樽掐絲景泰藍制帶蓋湯盅。
這是那個曾經與她同床共榻的男人親自關照的,可憐她自十六歲進宮,機關算盡就為多看他幾眼,扇風舞盡只為能得到他的一句誇贊,結果,臨了,一碗參湯!蜜嬪笑口晏晏,道:“我不甘心!想當年八大草原,我土謝圖娜紮如何風光,只為傾慕中原的皇帝,竟落到這樣的下場!”
死到臨頭還笑得出來,她是頭一位。李德全心中不無欽佩,和氣地說:“娘娘福氣好,也算是得過聖眷,該知足了。當今天子仁慈,親賜參湯是沒有過的,這是開先例,湯裡頭加了西洋傳教士帶來的消神丸,又有來自蒙古草原神藥鹿角紅,喝後保管面色紅潤,形容依舊,娘娘您風光地來,舒服地走,足見皇恩浩蕩!”
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她打通關節透過西洋畫匠往義大利顏料中加了鹿角紅,那賤人顏料接觸不見得速亡,日益灼心假以時日卻必死無疑。若把鹿角紅放在湯中食用,死起來倒是快,用不上半個時辰。
“好!”她爽快地說,又傲然問道:“我孃家那邊安置妥帖了?”
“預備好了。諭報已經在擬了!內務府處理這種事老到得很,看不出什麼端倪。土謝圖一族方面一定面子給足。親王那頭更無需多慮,畢竟隔個三五年,就往宮裡送格格選秀!”
父王老了,這些年都靠大皇帝的援助鞏固勢力,就算看出端倪,又能怎樣?還不是再獻美女,圖謀聯姻。貴為公主,賤如草芥,割過一茬,又是一茬。“哈哈哈!”蜜嬪大笑,一切就緒,就等她兩腿一蹬。
隨身侍女早已跪在地上,只是顫抖一句話都不敢說,她親自揭開湯盅蓋,一碗清湯,眉也不皺,酣暢淋漓一口飲下。
李德全差人送上手巾拭嘴,她說不用,橫起手臂,拿著紅綢袖口一抹,說:“草原上的女子就是這樣豪氣,在中原的這些年把我憋壞了!”
李德全見已事畢,接下去的髒事用不上他處理,便起身告辭,蜜嬪道:“總管留步,我有幾句話託總管帶給皇上。”
李德全哪肯留下,低頭一揖,道:“本當留下聽娘娘訓諭,只是奴才這頭還要回稟萬歲爺,去暢春園且有路途要趕!”
說著,便往門外走,蜜嬪他身後高聲叫嚷:“你告訴他,我不後悔,我娜紮草原第一美人,要做就做鳳頭,不願茍且與人後。這個賤人,當年我與皇上訂婚時就壞我好事,我就是變了鬼,也不放…”
太聒噪了!李德全陰下臉子,命令身旁人:“封住她的嘴!再把她身上那層皮剝了,看著紮眼!”
再往外走幾步,她的聲音已經消失。李德全暗自搖頭,腹語道:“畢竟蠢,被人當了骰子還當自己能!”
待等李德全走入延禧宮外那條紅牆金瓦的筆直甬道,演變成了狹小通道的一點,延禧宮像平地炸雷,響起哭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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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的竹林蒼翠欲滴,林下一條蜿蜒小溪,銀練般的溪水帶著音符似地歡暢奔流,一溪相隔,竹林之側,一片浩渺牡丹田,嫩綠花葉,織就綠澄澄的地毯,陽光下閃著綠汪汪的光,清溪書屋半開放的庭院,正對這美景,屋簷下,青石地上,放置著湘妃竹藤美人塌,洛英半倚榻上,手裡拿了本書在看。
“又看詩經!”皇帝說。她迅速地合上書本,放在榻旁的案幾上。
“看著消遣!”她說,從榻上挪下腿來,讓出位置給他坐。
他卻不坐,走到案幾旁,去翻看那本詩經,她手抽動一下,想要去攔,知道攔不住,臨時收回手,站起來,走到溪邊,望著隔溪的牡丹田發怔。
書中夾著幾張真實無比的畫片,第一張,一位青蔥少年,大高個,短發齊頭皮生長,穿著奇怪的衣褲,陽光下開懷地笑,容長臉,高鼻薄唇濃眉,眼睛笑的眯成線,他的其他孩子以及他自己,都沒有過這樣肆無忌憚的笑容。
又一張,五六歲的樣子,在草地上奔跑,短而胖的腿,肉乎乎的臉蛋,張著嘴大笑,一口潔白的稚齒,這回眼睛看清了,大而長,笑成了彎月,聖潔過天上的白雲。
一張更一張,全都是笑臉,笑得他也被感染了,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來。
晌午的陽光均勻地灑落在庭院,掠過竹林,傾斜成一縷縷白色的光線,康熙穿著一身月白長袍,站在案幾旁,拿著這本詩經看了又看,洛英一襲藍衣外罩著淺灰色葛紗袍,站在溪畔,瞧著遠方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