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說不來,就真不來了。一晃十天,二月頭裡,雪化冰融,到了晚間上燈時分,洛英用過晚飯,在庭院裡的青石子路上散步,迎面而來的風雖還有寒意,卻也不再那麼侵肌入骨了。
皇帝走的那個晚上,雪就停了,之後一日比一日豔陽高照,洛英的日子在顧順函的陪伴下,也漸趨平穩。這其中,孫掌櫃來了兩次,一次被顧順函攔了回去,第二次,在廊下遇著了洛英,洛英說即不掙錢,就關了六得居,她可以把虧空補上,再傳送一筆遣散費,孫掌櫃聽了,就也沒有再上過門。
橫亙在她心頭的就只有闞聞,雖然皇帝與她有半年之約,她回想過來,覺得皇帝的約定一半是因為人難找,另一半也是為了寬她的心。
雖然明白了這一點,她除了等待,並沒有別的途徑。
人必須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這個道理,在她失去記憶後的一段時間,漸漸領悟過來了。就如同她的過去看不著摸不著,每每讓她半夜驚醒,或者闞聞的生死不明,日日讓她食睃無味,然而,憂心歸憂心,天天愁容滿面,與事卻也無補。
“姑娘,皇上要見您!”顧順函走路象貓一樣,無聲無息地,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洛英身後。
洛英正在沉思,被他嚇了一下。她當然記得,約定的另一面,為了讓皇帝找闞聞,在他想見她的時候,她是要讓他看一看的。
“現在嗎?這麼晚?”天色已經全暗下來了。
“是,車馬都備在門口了!”
“去哪兒?”
“這您不用問,自然是好所在。”顧順函笑道。
這個約定定的潦草,時間地點都沒有規定下來,等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覺得自己馬虎,過於好說話,但是一回想,當時的情況,也由不著她來說不,即說定了,便要守約,她隨著顧順函走,又多了個心思,問:“今晚幾時回來?”
“今晚是回不了了!”顧順函說:“到那邊,少說也要半夜了。”
說好了不互相觸碰,半夜上門,她彷彿看到他躺在床上等她到來,立刻停了腳步,說:“不是見一見嗎?半夜去不是擾了皇上?”
顧順函與她這些天日夜共處,隨和慣了,聞聽此話臉上堆笑,說:“萬歲爺明兒一早才動身,到那邊快過晌午,今晚是見不著的。”
是她想歪了。她臉一紅,暗忖,為什麼一有與他有相關的就往邪處想,看來皇帝的行為要擔一部分責任,自己分明也要檢討一下想法了。
“你說皇上明早也去那裡,難道我們去的不是宮裡?”洛英半疑問,半為了岔開話題。
“不是宮裡,是一個更清靜優美的所在。”
不是紫禁城,她緩了口氣,那所巨大城池不任什麼時候什麼距離都讓她覺得壓抑。顧順函說清靜優美,她看一眼他,他提著燈籠眨眼,令她的思緒不免又跑到了與皇帝幽會的場景。
顧順函說什麼都不用收拾,那邊現成都預備著。洛英想了想,還是回了趟房間拿上了那半盒子珠寶,走到衣櫥旁,開了鎖,見通往地道的通道之門嚴絲合縫的鎖著,便放了心,鎖上衣櫥。門外顧順函在催,她把珠寶匣子用絹帕包了,夾在腋下就出了門。
門口有一模一樣兩駕馬車候著,顧順函與洛英上了其中一駕,兩駕馬車前後腳出了衚衕口。洛英的車輛往東,另一輛空車往西,等到天黑透了,車出了城門,坐在車內的顧順函便撩開車簾,要坐在車把子上去。
畢竟才二月,夜深了也還是寒浸浸地。洛英讓顧順函留在車內,顧順函心內感激,說道:“方才奴才坐車裡頭,是為了防人看到,不讓人知道姑娘出了門。這會子太平了,奴才坐外頭去,給姑娘看門,路程還遙著呢,姑娘且睡會兒!”
“外面冷,我不介意,小顧你也盡可以隨意些。”洛英說。她明白,看門只是說辭,他以為她不曉事,其實前後左右“得得”都是馬蹄聲,應有不少人在暗中監護他們。
顧順函作了打千的手勢,抬起頭時,真心誠意地笑,道:“奴才不敢,已是逾越了。”
說畢,蹲著身子掀了簾子出去,猶恐洛英擔心,在車簾外笑道:“姑娘不用為奴才操心,我們這起人,打小磨練慣的,數九天徒手砸冰窟窿摸魚,臉上手上的皸裂跟刀子口似的,這點子風,撓癢癢一般,算不得啥。”
車內滅了燈,黑乎乎的一片,車子搖搖擺擺地前行,洛英胡思亂想,安不下神,只覺得路上不平坦,又彷彿一路往上,掀開車簾,憑借車掌的那點微光,大概看出是在上山,上山後似乎倒是走上平坦大道,顛簸漸馳,慢慢地,她進入了神思朦朧的狀態。
一群一群的丫鬟侍女,亮如白晝的十六支枝形蠟燭,鎏金鏤雕的薰籠四周扶搖直上的甜甜的暖香,一重重的珠簾帷幔,粉的、紫的、白的,一層層地有人在旁撩開,只見那窗邊寬闊的暖炕上滿是金絲銀累的靠枕,炕上楠木小幾上擱著剛填上炭的小巧琺琅嵌銅手爐,炕對面是一副穿衣大鏡,把炕上的富貴氣象如數的映照了一番,室內除了薰籠的香,還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定睛一看,原來那牆角水粉色的帷幔旁邊,一隻高高四腳楠木邊幾上方,擱置著汝窯青瓷雲紋大花瓶,花瓶裡疏漏有致的插著幾枝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