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英是熟識他的習慣的,其實朱筆朱墨都已備好。她溫順地點頭,離開他的身邊,他看著她,直至她坐到炕上,才回身解開包裹,開啟褐色皮匣,抽出匣中檔案,攤在桌上,而後端坐下來。
想起朱墨不用便要凝結,她下了炕,把臉盆架邊的椅子放到桌側,坐下來,拿起跟葛老三女人要來的白酒小瓶,倒入朱墨中。
透明的液體倒入凝結的紅色色塊中,朱墨象冰一般地化開了,她拈著墨條細心攪拌,靜謐的初春的夜,燭光搖搖,白酒的清香在空氣中順著墨條旋轉,他的視線移在她纖美的側臉上。
“好了!”她擱下墨條,目光對上他點漆一般的黑眸,得著那深情的笑容。
“你去歇著吧!”
“不,我想陪你!”她任性地要求。
他不再堅持,目光回到桌上淺黃色的箋面,平和心境頓時捲起波浪。不出所料,大部隊回程走得艱難,常遇流寇,而且這些流寇並非泛泛,沖擊的物件不是財物,是人,一旦抓住,即食用毒丸自盡。非流寇,死士也!據查,皆是中原人士,所以與葛爾丹沒有關系,根據費揚古奏報上的推測,十有八九是索額圖的餘孽。這倒不怕,怕就怕與毓慶宮有關。開啟高士奇的密摺,他濃眉重鎖,禁足毓慶宮的太子,非但不收斂,行事益發變態乖張。更驚心的是,成年皇子們趁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之時,落井下石,拉幫結派,為謀私利,各顯神通。
那些善後西北之戰的摺子,也沒有一點讓人省心的地方。俘虜中有五年前與葛爾丹交好時和親的十二公主固倫榮憲。據情報,因固倫榮憲的身份,葛爾丹與她並不親近,而且經常打罵。可畢竟夫妻一場,現在葛爾丹殲滅。盡管他專門吩咐要善待,固倫榮憲還是天天罵聲不絕,誓要為其夫君複仇。更棘手的,葛爾丹心計歹毒,故意在一年前讓固倫懷上了孩子,目前那孩子尚在襁褓,既是叛賊之子,斷不能留,可是要手刃自己的親外甥,他有些下不去手。
心中無比蒼涼,反觀葛老三一家,雖是平民,妻賢子孝,其樂融融。而他貴為天子,畢生嘔心瀝血,創下了萬世基業,卻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
洛英在旁,瞥到的只言片語, “太子謀逆”, “皇子結派”,“公主囂嚷”,“肅殺”,“自絕”等等,字字錐心。
看著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她突然想起他說的:“諾大個紫禁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心一疼,幾乎又要落淚。
他苦思片刻,定不了主意,便把這幾本摺子擱在一旁。翻開其他幾本,這些日常的政務諸如海防、春汛、官員任免等,都是他熟稔於心的。看了一遍,便用朱筆批註。當了三十多年皇帝,他駕輕就熟,只需略加思索,便下筆有神,言簡意賅地作了決定。此時莫說身旁坐著是她,就是天皇老子,於他都是視而不見的。
處理完了,又回到麻煩事上頭,光看著藍色的封皮,眉頭就結成了個川字,愣了半晌,站起來想踱踱步,才發現坐在一旁的洛英,面帶憂色地看著他。
他心意正煩亂,吩咐道:“你累了,去睡吧,我還要會子功夫。”
他是勝利者,痛楚與苦難自己能夠消化,不想與任何人來分擔他的煩惱,即使親近如她。她識趣地離座,莞爾笑道:“是有點累,我先去躺躺,左右睡不著,養神也好。待會兒還得伺候你洗漱呢。”
面對她的笑,鬱結的心似乎鬆散些,他點了點頭,看她睡下躺好,負手踱起步來。
終於有了決斷。索額圖餘孽全額誅殺。太子可再觀察一段時間,不過得更縛住些手腳,原本期望索額圖伏法能讓他收斂,現在大概方寸大亂,狗急跳牆地鬧下去,弄個覆水難收,誰都沒有好處。他對太子失望,有些猶豫,胤礽也許不是最好的儲君人選,又一細想,自己今年才四十,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儲君是誰並不急迫,一動不如一靜,維持著胤礽的身份,有利於保持目前政局的穩定。
關於固倫榮憲,如果她一意求死,他也攔不住,當日派她和親,她已知必要時須為國獻身,當然也包括她懷裡的嬰兒。也許她罵聲不斷就是為了速死,葛爾丹一族誰也活不了,她茍活著,反而汙了名節。
快速回到桌旁,遊龍走蛇地寫起來:“太子自省不足,且行為狂悖,須再加節制,即禁足追加一月,所有毓慶宮訪客,得南書房批示,方可入訪。”
“固倫榮憲當尊其意,若其殉節,必厚葬之!”
寫完,把筆都擲了去,心力交瘁地無法動彈。呆呆地獨坐了半柱香,才收拾起摺子,一個個地放進皮匣。
她見他已在善後,便起身來到他身旁,靜默地收拾筆墨,又助他把皮匣打成包裹,開了門,看著他把包裹交給了守在門口的阿勒善。
諸事停當,他回身,嘴角帶著一抹淺淡的笑:“果真沒有我陪你,就睡不著麼?”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8月25日三更,分別早8點,午12點,晚8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