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年前了。那時候她才七歲,跟著爹孃兄長頭一回進京。也是這樣的一個明媚春日,就在顧府的花園子裡,她第一次見到了顧洛。
其實那一回的初次相見,並不算特別美好——她陳大小姐氣勢洶洶地爬上了一座假山頂上,只為了摘下那快兩人高的一株海棠樹頂的花兒。只是等爬上去之後,她才驚恐地發現,呃,自己好像並不是特別擅長站在高的地方……
就在她手足無措,嘴裡卻又因為害怕,怎麼也跟底下顧家的那個小丫鬟說不清,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卻還是硬撐著不肯掉下一滴眼淚來的時候,顧洛來了。他就像後來她看的那些話本傳奇裡寫的蓋世英雄一樣,從天而降——準確點說,是帶著她從天而降。
她大概是懵了,直到一枝嬌豔海棠花出現在她早已朦朧的淚眼裡,不知為何,這時候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了。她想她大概知道什麼叫做後怕了。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那一年十七歲的顧洛一手拿了花枝,一手去揉她的小腦袋,好笑道,“這好看的小姑娘啊,哭都比花兒還要好看,那要是笑起來,豈不是更好看?”他似乎揉得很是順手了,幹脆就又捏了捏她頭上紮的那兩個小鬟。
她抽泣著,知道這人是在哄她,因為在家的時候,她每一回哭,都會被她哥哥嘲笑,哭得像個醜鬼……這麼一想,她就覺得更傷心了,甚至開始哽咽起來。
十七歲的顧洛,開始有些慌了起來。他家裡並沒有姐妹,尤其還是這麼小的一個小姑娘,顯然叫他沒轍了。
算了,他心想,幹脆胳膊一伸,就給她抱了起來,又問一旁大氣也不敢出的自家小婢女:“這是陳家的小姐是不是?”待見那小婢女點頭,他於是又去哄還在抹眼淚的小姑娘,“好了,我帶你去找你娘親,好不好?”
就是這樣相識了。
“好看。”那印象中的人像是穿過了十年的光陰,帶著些她好像熟悉,但又有點陌生的氣息,再次站到了她的面前來,這樣笑道。
她一時有點分不清,現在是何年何月。
“緩緩?”陳維從顧洛背後探出頭來,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發什麼呆呢?”
有了她哥哥的這一舉動,她終於意識到了,這不是在做夢啊。“顧,顧,顧……”只是她好像還不能很好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顧顧顧,顧什麼啊?”陳維好笑道,“你屬雞啦?”
“你才屬雞呢!”她紅著臉惱怒道,同時又暗自氣自己的不爭氣。
“緩緩?”顧洛看著面前這個臉紅得跟她懷裡抱著的海棠花有的一拼的女孩子,微微驚訝,“小姑娘都長這麼大了。”
“我不是小姑娘了!”她想也沒想,就反駁了回去。繼而意識到,她駁的不是一貫被她言語碾壓的哥哥,而是這個突然出現在越州城,出現在他們家的顧三公子,於是她的臉刷的一下,燒得更厲害了。
“我……”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只好垂了腦袋,去看自己的裙角。
這一看不要緊,一見著那半新不舊的鵝黃裙子,陳緩緩這才想了起來,近日不出門,她都只揀家常穿舊了的衣裳穿著,更因為懶怠,面上連脂粉都不抹,就這麼素淨著一張臉出來了……
還有更甚,她想起今日早起,只叫月芽給挽了個鬆鬆的發髻,上頭珠翠全無,只簪了一朵從地上撿起的海棠花……是的,還是從地上撿起來的,就在她給她哥哥剪花枝的時候,順手……
活了這十幾歲,恐怕再沒比這更丟人的時候了,她想,這簡直比她七歲那年初見他時還要丟人。怎麼能是這樣呢,這人總是在她覺得自己分外丟人的時候出現?這又急又氣之下,她又不爭氣地開始掉眼淚了……
“……”顧洛不明白,怎麼他一見著這陳家小姑娘,她就總是哭呢,他還以為,是自己剛才說錯了話呢,所以他趕緊擺手道,“不不不,不是小姑娘了,行不行?”
陳緩緩哪裡還聽得進去這些,她將瓶子往顧洛懷裡一塞,繞過他去就跑了。
“這……”陳維一時也有些不明所以。
只是還沒等他思考著該說些什麼來緩和下這奇怪的氣氛,就見他那妹妹又折了回來,明明都兩眼淚汪汪了,還努力地從袖中掏了個小荷包出來,往他手裡一塞,同時從嗓子眼裡擠出了兩個字:風箏。然後就又跑開了。
“呃……”陳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荷包,又看了看抱著瓶花的顧洛,只好幹笑道,“那個,女孩子嘛,就是比較容易掉眼淚的,有事沒事都愛掉一會兒,哈哈,對,就是這樣了。”
顧洛騰出一隻手來,理了理那慌亂之中有些亂了的瓶中花枝,想起女孩子那通紅的一張小臉,以及那雙水靈靈的柔美眼睛,不由得又笑了。
陳緩緩一氣跑了小半個園子,方才停了下來,扶著湖邊的一株垂柳歇息。這時候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只是還懊惱,自己怕是又要被那人給笑話了。她盯著眼前的那株柳樹,思考著若是自己一拳打上那粗糙樹幹,是不是會破層皮——她是指自己的手。
“小姐,你怎麼一個人站這裡啊?”一個聲音自她背後傳來。
她轉頭看去,原來是她嫂子屋裡的人。“雲巧姐姐。”她忙笑道。
雲巧走近了些,突然又湊近了她,往她眼睛上好生看了一回,道:“這是怎麼了,眼圈紅紅的,哭了?”
“沒有。”她當然要矢口否認了,“才風吹了沙子,迷了眼睛,我揉的。”
“原來是這樣。”雲巧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