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軍動手,打了戲班班頭的耳光。戲子們也紛紛衝到臺上,護住班頭。
舊時的戲班,班頭猶如家長。戲子從小在班頭名下拜師學藝,名曰師生,情如父子。他們拳腳功夫相當了得,若與湘軍單打獨鬥,並不一定會輸給湘軍。
但湘軍手裡有槍,人多勢眾,戲子哪敢與他們較真?他們敢怒不敢言,根本不敢還手,只不過是擋在班頭面前,替他捱打罷了。
曾國藩在臺下,早已怒從心起。他的貼身侍衛李金暘,一向嫉惡如仇,脾氣火暴。得到曾國藩命令後,李金暘立即躍上戲臺,一把揪住那員湘軍哨官,把他摁在地上。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周圍的湘軍士兵紛紛圍了上來。灰暗的燈光下,湘軍士兵看不出李金暘的裝飾,不知他是何來歷。
湘軍最為抱團,其招募別有特色。營官負責招募哨官,哨官負責招募隊長,隊長負責招募士兵。因此,湘軍實際上成了一支私兵。
而在實際招募中,湘軍上下級軍官之間,常常是師生關係。湘軍招募士兵,常常以地域為紐帶,一營士兵大多為同鄉,甚至為同族。
曾國藩雖為統帥,卻並不能越過統領指揮營官,自然也就無法越過營官指揮哨官。這就是所謂的“一營之權全付營官,統領不為遙制;一軍之權,全付統領,大帥不為遙制”。
統領如果戰死或者病故,麾下各營都要解散。營官如果戰死,全營同樣解散。因此,湘軍極為抱團。在戰場上,士兵都要拼死保衛主官。士兵都是同鄉,軍官都是師生,上下團結一心,戰鬥力相當強悍。
只是,經過歷次大戰,書生出身的軍官大量戰死。再加上湘軍不斷擴軍,官兵素質也直線下降。書生軍官佔比減少,武夫出身的軍官比例上升。
譬如鮑超這樣的武夫,大字不識幾個,因為作戰英勇,已經積功至統領,帶出了“霆字營”數千人馬。
從某種程度上,湘軍的組織模式,已經摸到了現代軍隊的門道。
現代軍隊的一大特徵是條例化,訓練有操典,打仗有條令。參謀部門精密制定作戰計劃,基層軍官對照條例規章制度,嚴格執行計劃,最終取得戰鬥的勝利。
湘軍以書生出任軍官,書生,或者稱之為文官,在湘軍中佔據著決策地位。曾國藩自己則帶著營務處,相當於參謀機關,制定各種規章制度,決定作戰方略,交由下級統領、營官執行。
湘軍的文化水平和組織水平,都遠遠超過了同時期的太平軍、綠營、八旗。
然而,湘軍的組織模式,最終為淮軍和近代軍閥所繼承。直到國民革命軍、紅軍成立後,湘軍組織模式才最終瓦解。)
可如今,大敵當前,湘軍面臨滅頂之災。曾國藩憂心忡忡,底下的部隊卻如此不堪,竟為了一個戲劇節目,對戲子們大打出手。
曾國藩痛心疾首,貼身侍衛李金暘亦是義憤填膺。戲臺上的湘軍卻沒認出李金暘的來歷,把他圍在中央,就要圍毆他。
李金暘一身好功夫,左推右擋,把身旁的湘軍一一撂倒。湘軍自然不甘心,準備了傢伙,就要動刀動槍。
李金暘大喝一聲:“你們睜大狗眼,看看老子是誰?”
哨官見李金暘肩上綴著“巴圖魯”坎肩,便知他來歷不凡,身上必有絕大的戰功。他從地下爬起來,喝止住湘軍兄弟,舉馬燈向李金暘照去。
一看到李金暘臉上的大黑痣,再看他的巴圖魯坎肩,再聯想到曾國藩駕臨龍港的訊息,哨官便猜出了他的身份,跪倒在地,說道:“李大哥,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李金暘瞪了他一眼,一腳把他踹倒在地,罵道:“混賬東西!大帥也來了,你求大帥饒你吧!”
曾國藩鐵青著臉,在趙烈文、劉蓉的陪同下,緩緩向戲臺走去。
湘軍軍紀已壞,曾國藩早有耳聞。只是,令他難過的是,駐軍已經知道他要在龍港過夜,仍然如此肆無忌憚。若放在戰時,若自己不在龍港,湘軍豈不要殺人放火了?
湘軍士兵不愛看樣板戲,負責跟隨戲班的軍官也翫忽職守。種種跡象,足以表明湘軍暮氣已重,不論是軍紀還是戰鬥力,較成軍之初已經大為下降。
曾國藩走上戲臺。戲臺上下的湘軍,戲班裡的戲子,全都跪了下來。他並沒有發飆,而是親自扶起了戲班裡的班頭,說道:
“足下,我這班大頭兵不懂事,衝撞了戲班,還請你見諒。”
曾國藩親自過來相扶,這對班主來說,是天大的面子,足以吹噓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