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清早,李萊爾睡到陽光晃到臉上才醒,矇眼一摸隔壁床位已經是空了。
她掀開門簾走出房間,隱約看見時崇半個身影,他正站在庭院中央的直立洗水池旁,另半邊身子被圍欄外伸進來的茂密樹枝擋住了。
她朝外每移一步,垂下來的綠葉枝條幀幀往左拂去,時崇的臉也寸寸明朗起來,他手裡握著剃刀細致地刮青茬,光潔的下巴慢慢露出,對著鏡子不知道在笑什麼,笑容裡全是太陽光的味道。
“你要看我到什麼時候?”時崇兩手撐在白瓷臺面上,微眯起眼, 懶散得像豹子早已瞄準可得的獵物般,瞳孔通明地鎖定鏡子裡的李萊爾。
李萊爾盯著他瞧,一時入了迷,情不自禁地說,“你和十幾歲那樣還是沒變,還是那樣好看。”說完才覺得這話語氣怪的很,像是結婚了幾十年的夫妻才會說的話,立馬打岔,“我們今天出去外面逛逛吧。”
時崇聽見李萊爾說的話,愣了好一會兒,周身揚揚的氣勢被她削成無稜角的圓,心還是按捺不住地竄動,是胸腔裡的兔子正在歡愉蹦跳,兔子每每往上躍,長而軟的耳朵就頂住他的心髒,毛絨絨的,癢癢的,好像有數根手指在撓。
他一下子想起小時候,玩捉迷藏躲進櫃子裡,明知道大家早已玩累了各自回家,他賭氣坐在裡面,堅持不出來,預設大家發現他失蹤了的自責表情,樂開了懷,他靠幻想別人對他的愧疚感度過漫長的等待。
櫥櫃木門下方的細長空隙漏進光線,他細細清數,眼見顏色漸漸從熟杏黃濾篩成鼠灰,父親、母親、後母、僕傭、所謂的朋友一個都沒來過,熬到後面直接撐不住了,昏昏睡去。
再次醒來,他是被身上的手機訊息震響,以為終於有人想起自己了,接起電話一聽,“時崇,今天晚上你們家的生日派對我能進去嗎?保安把我攔在外面了,雖然我忘記帶邀請函了,但是我們是朋友對吧。”
薄片手機裡,彩帶啵地一聲爆裂,宅子裡的歡呼如海浪翻湧,生日快樂四個大字無限拉抻,直至斷裂。
“時崇,我進去啦,不用你啦。你爸爸和阿姨讓我進去了……嗨,你是時崇的弟弟對吧?我見過你,我是他的朋友,祝你生日快樂……”
按下掛機按鈕,吵鬧被收進匣子,世界又回到只有他一個人的存在。
時崇曲起腿,後背依靠在木板上,櫥櫃裡黑漆漆的,光亮被吞沒了,像密閉的蠶蛹,而他是躲在裡面還未發育完全的怪胎。
有時他也會極端地思考,是不是他死了,他們才會向自己投來一縷目光,即使是冰冷至極的。
再轉念一想,那真是便宜他們了,他死了,他們巴不得高興呢,又少了一個礙眼的東西。
接受這個世界上從未有人能真正愛自己的真相,時崇覺得好多了,手臂一推準備跳出櫥櫃。
沒想到門自動開了,一束尖銳帶稜的月光跟著開合的門板翻進來。
“你好厲害,藏得這麼深,大家都說認輸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嘞。”李萊爾兩個爪子扒在門板後,像久居圓月的玉兔跳下凡,光彩溢溢,可那眼珠子卻黑得過分詭異,與她的臉蛋氣質不符,閃著幾分野氣,不像是從天上來的。
時崇不理她。
她還緊跟在他後面絮叨,“這麼看,我們才是這場遊戲的贏家,只有我們走到最後。”
聞言,時崇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而李萊爾就此撞上他的下巴。
兩個人各自吃痛著捂住自己的額頭和嘴唇。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完美的人嗎,說出來的每一句話準確無誤地貼合到心裡的缺口。
李萊爾是流動的水,可以被不同形狀的瓶子裝載,也可以被蒸發,成為點綴天空的彩雲,硬邦邦的拳頭沖過去,她輕飄飄地散了,一回神,她又聚成新的形狀,百毒不侵。
他不得不承認時力說的話是對的,一個沒有弱點的人、一個沒有缺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而她就是這樣的人。
這麼晚的時間,他不相信會有人會願意來找自己,如果有可親的家人、有一起可以玩得來的朋友、足夠豐富的課外活動,他這麼一個邊緣玩伴,足以被撇至腦後。
除非只有一種解釋,她也是和自己一樣的。
畸形的怪胎。
同類之間的臭味相投而已。
這樣的思路讓他很有安全感,後來知道李萊爾需要錢,他更心滿意足了,反正他有很多錢,唯獨沒有一點愛。即使她給的愛是假的,吃進肚子裡僅能填飽虛空而已。
一開始他對她不做任何期待的,慢慢的她竟引他頻繁自我懷疑,如果是假的愛,會有人願意持續十幾年嗎?現實裡分離了,夢裡還撕咬著他不放,會有人願意莽撞地跋山涉水,同臨死境?
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是她,也不會有現在的他了。
就算是有所圖謀,也該計算效率。
十幾年,所有人都往前走,愛新的人,做的新的事。
而他們彷彿還站在原地,裝作互相厭煩的樣子,還在吵你喜不喜歡我這樣幼稚的架,一點也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