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錢兩朵。這是剛摘下來的。
劣者全要了。
小姑娘退後一步,歪著頭問,相公說的可是真的?他點點頭,是真的。這些花,劣者都要了。小姑娘眼睛亮亮的,連忙放下籃子,蹲在地上數。他也蹲下來,說,數清楚了嗎?小姑娘說,數清楚了,一共一百零二朵。相公你給五十文吧!他問,不是該給五十一文嗎?小姑娘笑著回答,那兩朵就送給相公吧。
他付了錢,拿了兩朵,說,剩下的太多,劣者拿不了,都送給你吧!紅衣小姑娘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甜甜地說,多謝!
他有個妹妹,叫柔雲。師弟也有個妹妹,叫笑眉。笑眉小時候愛穿紅衣,大約小姑娘都愛穿紅衣。他將白蘭花放進袖袋裡,慢慢走。忽然想起來,柔雲小時候卻不愛紅衣服的,總是一身黑,也很少笑。他覺得自己從來都不瞭解柔雲在想什麼。
每次師弟下山去探望笑眉,他都很羨慕。師弟有時候會送些糖果,有時候會送個荷包,有時候是兩朵頭花。那時候,笑眉就甜甜地笑,說,謝謝哥哥,謝謝師兄。師弟就推他,卻笑著說,白讓你賺了一句謝謝。笑眉穿著紅裙子,手裡拿著師弟送的玩具,頭上戴著師弟送的花,腰上是師弟送的荷包。她跑啊,跳啊,笑啊。
師弟就在旁邊看,眼神溫柔。
他想,師弟很會做哥哥。
師弟說,因為你對柔雲不親。他想是這樣的。柔雲親師弟,不親他。師弟平時清冷,待人並不親切熱情,怎麼柔雲就親他呢?師弟瞧著他,便說,你待她,與待旁人一樣。他就問師弟,那我待你如何?師弟沒看他,也沒回答。
師弟後來常常送東西給柔雲。他只當因笑眉無故失蹤了,怕是移情,將柔雲當作了笑眉罷。況且每次送,他也都知道,因此並不在意。可柔雲長到十五歲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妹妹是個大姑娘了,亭亭玉立,色如春曉,便有些擔憂。又總見柔雲跟在師弟身後,便更加的不是滋味。
一回,柔雲似乎因什麼事情哭了,師弟站在旁邊,拿帕子遞過去。口中說了些什麼,柔雲便不哭了,後來又笑起來,師弟臉上倒是沒什麼表情。他遠遠看著,心頭盡是無名火,覺得這麼個珍珠一樣寶貝的妹妹,被人偷走了。
他扇了柔雲一巴掌,說,什麼樣的人的東西你都要的?
師弟有些火,便將他推開,你為什麼打她?一雙鳳眼狠狠地瞪著他,只是一瞬,忽然又冷淡下來。師弟退了兩步,眼風裡嘴唇邊,帶著滿滿的嘲諷,說,我是什麼人?我自然什麼也不是。柔雲捂著臉冷笑,說,你現在看見了,他是什麼樣的人。這句話卻不是對著他說的,而是對師弟說的。
那天之後,柔雲不理他,師弟也不理他。他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柔雲是他唯一的妹妹,自然要嫁給天下最好的人。他對柔雲說,師弟這個人劣者很清楚,你不要和他來往。柔雲那時候站在山門口,對他冷笑,我與誰來往,跟你無關。你不是我哥哥,我沒有哥哥。
他的心忽然很冷。
他看著柔雲的身影慢慢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夜半的月亮升起來,把山門口那段路照得雪白一片。師弟就站在不遠處的樹林裡,他知道。他習慣性地笑了笑,對師弟說,她走了,柔雲走了,她恨我了。
師弟從樹影中走出來,滿頭烏發束成一個高髻,山風把他的衣袂吹得翻起來。站在月光下,彷彿就要離開人間一樣。師弟沒有回答他,只這麼靜靜地看著他,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柔雲只想要一個獨對她好的哥哥而已,可惜你做不到。
說完這句話,師弟轉身離開。他當時望著師弟的背影,心想,自己真是冷情的,冷情至此。笑眉失蹤多年,師弟就把柔雲當笑眉來疼。可他不一樣。即便是血親的妹妹,他也毫不猶豫地推開。所以師弟比不過他,永遠比不過他。
三月初的江南,開遍了桃花。
風一吹,桃花紛紛落下。他順著水走,桃花也順著水漂。
師弟,你喜歡桃花嗎?他問。
定是不喜歡的。然後自己回答了。
為什麼呢?他想了想,又問了一句。
他們那時候坐在一處懸崖邊上,凝神望去,遠遠的另一處山腳下紅雲漫天,正是桃之夭夭的十裡繁華。腳邊稀薄的雲煙翻騰,恍若天上,目之所及,卻是人間。
算了,不要回答了。他又伸出手,將師弟散開的烏發慢慢捋順,又挑出一根來,說,師弟的頭發都開始見白了。
師弟一直望著遠處,眉眼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就說,師弟,你看,你不和我說話的時候,就特別溫和,像個仙子一樣。可我還是覺得師弟生氣的樣子更好看。師弟坐在懸崖邊,崖下的風一陣陣地捲起來,把師弟的頭發又吹亂了。他又重新去整理。如此理了三遍,就幹脆把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替師弟挽了個發。
他又笑,你若是一直這麼呆下去,我就把你賣到山下去,做成人肉包子。
然後,一口一口吃掉你。
他笑得有些殘忍。
剛入門的小師弟怯怯問他,大師兄,你要揹著二師兄去哪裡?
他揹著師弟,騰出一隻手來摸摸小師弟的頭,說,大師兄要把二師兄帶回來。無忌要乖,師父就快回來了。小師弟看他的眼神有些害怕。
十年光陰,千山萬水,荒林大漠。
他想,這大概就是執著了吧。
他不肯放開背上的那個人,他覺得,背上揹著的,就是全部。盡管那個身體在漸漸冷卻,漸漸凋零,他卻始終堅信,師弟應如同萬年果一樣,長命萬年。
那時候,他一心遍訪名醫。不敢騰出時間去想,為什麼自己練功的時候,身體裡會沖出一道龍氣,也不敢去想,為什麼那道龍氣反噬自身的時候,師弟會不顧性命地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