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走在前面,走著走著抬腳進了一間藥鋪。
老闆,我要大薊、紅蒲根、蘇木、鐵骨子、墓頭回、地松、骨碎補、川芎……
一口氣報了二十多種藥材,老闆聽得一臉詫色。他在旁邊輕輕拉師弟的袖子,悄聲問,師弟你說的是什麼,我聽不大懂。師弟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老闆見了他們肩上的劍,也就笑了笑,拱手道,相公稍等,我拿筆記下。
他是北方人,不熟悉江南的方言,那句相公,卻聽懂了。
他又輕輕拉師弟的袖子,悄悄聲說,師弟師弟,他喊你相公呢。
師弟聽到這句話時,正要回答些什麼,老闆恰好收筆,拿著方箋請過目。他簡單掃了一眼,原來不過是些活血化瘀的藥材。師弟點了頭,報了個數,讓老闆包起來。等到老闆去後面撿藥,他又說,師弟,老闆剛剛喊你相公呢。
路過的一個小跑堂的聽見了,插嘴解釋,在這南方啊,就把不認識的人稱作相公。他聽了便問,這口音,小哥倒像是北方的?小跑堂的說,是啊,我生在北方,七八歲時跟著爹孃搬到南方來。那邊打仗呢!
他笑笑,是啊,打仗挺煩的。
不久,老闆出來,手裡拎了個簍子。老闆說,藥太多,怕你們不好拿,就都放在簍子裡了。要不你們點算點算?他將劍往旁邊撥了撥,把簍子背在背上,笑著說,不用了,我們信得過您。出了店,師弟問他,你不是聽不懂江南的話嗎?他笑,聽不懂還不會看啊?又說,師弟,你要這麼多藥材做什麼?
師弟看著他,又不說話了,默默走在前面。
他就笑,師弟師弟,我們要是不認識多好啊。
師弟那時候好像沒聽見,只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他心裡就嘆息。
到了客棧裡,店小二跟所有戲本子上寫的那樣,識情識趣地說,二位是要打尖還是要住店?若是打尖呢,我們有上好的燒花鴨,烤雞子,蒸白魚。若是要住店呢,很不巧,今天就剩一間房了。師弟便說,那就吃飯,上兩個容易的菜,我們趕路。他聽見趕路兩個字,趕緊放下劍和行禮說,不忙、不忙,快去準備兩間上房,飯菜麼,來個蒸白魚,另上兩個素菜,一壺茶,不要酒。
店小二又說,抱歉,客官,小店只剩一間房了。說著用手比了個1字。他見了,便說,哦……一間啊?那就一間吧!趕緊做菜去。
師弟拿眼睛瞧著他,眉梢有些上挑。
他笑,自打來了這裡還沒有一天睡過床,天天睡野外不好,夜裡濕氣重。別計較錢了,咱不缺銀子。再說,來的路上我都打聽好了,這裡的蒸魚好吃,就這麼走了多可惜。
師弟眼風裡有些涼,嘴角卻微微上翹,也只是微微上翹而已,算不得笑容。
說著話,小二進進出出幾趟,把飯菜上了,捎了一壺茶。說客官二位先吃著,這魚啊,我們現殺現做,得要點時間。有什麼事兒再叫我。我去給二位收拾房間去。
上的兩個素菜,他只喝了一口茶,沒動筷子。
師弟盛了一碗飯放他面前,然後自己吃起來。他望著那些菜,撇撇嘴巴,師弟少吃點,留著肚子吃魚。師弟只是應了一聲,夾了一筷子青菜。他左一口茶右一口茶地等著,等了半天,師弟半碗飯都下了肚,魚還沒上來。他有些愁苦,肚子裡又灌滿了水,可還是餓。
師弟手往門外一指,說,出去右轉,你見著沒人就尿去吧。
他低低喚一聲,師弟。口氣裡六分的幽怨委屈,三分的我見猶憐,一分的酥骨透心。聲音壓得極低,師弟聽到了,耳尖便有點紅。卻只是伸手招了小二過來,快速吩咐,帶伊去茅房,照應則個,伊聽不懂江南話。小二笑眯眯地請了他出去。
回來的時候白魚已經上來了,鐵鍋子,架在精緻的小炭爐上,點了幾塊小碎炭,微微的火熱著。他喜滋滋地坐下來,說,師弟師弟,江南怎麼這麼好?連茅房裡都有草木灰可以淨手誒!師弟彼時夾了塊魚,正在挑刺,然後愣住了,神色非常複雜,問,你用那個了?他輕快地回答,用了啊。師弟筷子一下沒夾住,魚肉掉在碗裡,他說,幸虧沒掉出去,不然浪費了。師弟說,那灰是盛在桶裡防濺的。防濺?防什麼濺?他問。師弟就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看著他。
他頓時驚呼一聲,連忙沖出去管小二要水洗手。狠狠洗過好幾遍,手都搓紅了。
師弟見他回來,噗嗤一聲笑了,然後笑得幾乎要趴在桌子上。他反應過來,開始有些惱,便說,好啊,原來你騙我!師弟笑夠了,支起身子,擦擦眼角,才說,以前你騙我多少回?我左右不過還你一場。
他嘿嘿兩聲,頗有些不好意思,便坐下來,將師弟碗裡的那塊挑好的魚肉夾起來吃了。魚肉鮮香嫩滑,細膩無比。吃開了,就覺得不枉自己餓著肚子等這麼久。真正是好東西。吃完了又去鍋裡夾一塊,下面有火熱著,還燙。他囫圇吃下去,喉嚨裡一疼,猛地咳嗽起來。師弟急忙站起來拍他的肩,嗆著刺了?說著趕緊用筷子夾了一大口飯送進他嘴裡,快吃下去,用吞的!他喉嚨裡卡得難受,一手拿著筷子,一手端著碗,又說不住話來,只好眼淚汪汪地硬吞下那口飯。
好不容易才把刺帶下去,他便再也不想碰那魚了。可瞧師弟吃的香,又有些不甘心,便說,我們在山上釣的魚,也不會這樣。師弟就說,這是江裡的魚,鮮呢,能比麼?他笑笑,鮮倒是鮮,可不讓人吃。師弟臉上有些嘲諷,笑話他,連魚也不會吃。
師弟手裡挑好了魚肉,便夾到他碗裡。說,白魚肉鮮刺多,只能慢慢吃,所以才用炭在下面燒,如此這樣吃久了,魚也不會冷。他就邊吃邊聽,眼睛盯著師弟的手。師弟的手白生生的,握著烏木筷子,把魚肉撥開,挑出細細小小的和頭發絲一樣的刺來,又巧又快。
可理刺是個細致活,他吃得快,便換了個方向坐到師弟身邊去看著。師弟剛理好一塊魚,他低頭一口咬住。
這不是給你的,要吃自己理去。師弟急忙說。
他咬住師弟的筷子不放,笑得一臉無賴。
最終,那鍋魚還是一大半都進了他的肚子,事後想想,這麼多年過去,他好像再也沒有吃過那麼鮮的魚了。也許江水不一樣了吧!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人都不一樣了,何況是江呢。
他將風帽又拉了拉,穿過了一條街。
有個穿紅衣服梳兩個羊角小辮的小姑娘賣花,脆生生地叫著,賣花哎——白蘭花哎!他停下來,沖那個小姑娘招招手,說,買花。小姑娘一臉高興地跑過來,腳被石頭絆了一下,他伸手一託,小姑娘就險險地站住了。那小姑娘低頭看籃子,拍著胸口說,幸好沒有壓壞。
他問,花怎麼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