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敢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遍一遍撫摸師弟的頭發,一遍一遍輕聲念著,師弟,快醒來。師弟,快醒來。師弟……
彷彿這樣就能壓下心頭蔓延的恐懼。握著師弟冰涼的手,便感到胸口的熱量也跟著退卻,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死寂。有時候走過繁華的城市,有時候穿越人煙罕至的深谷,有時候翻過莽莽大山,找醫者,找靈藥。
最後他說,師弟,我們去一趟江南吧。
聽說江南出現了一位已經得道的高僧,心存慈悲,普世救人。他想,再去一次江南吧,哪怕只是去看看風景呢。
睽違已久的小河流水,撐烏篷船的船孃俏生生地問,相公要搭船嗎?彼時,師弟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頭發散在他耳邊。他就問,師弟,要搭船嗎?師弟毫無反應,只是閉著眼睛。他心裡有些酸,又笑了笑,將師弟的身體往上託了託,說,不想搭船就算了,師兄揹著你走吧,師弟這麼輕,師兄能背一輩子。
訪了高僧,聽了些禪語,也不外如是。高僧看著他,眼神清明,眉間一點硃砂印紅得耀眼。高僧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心如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便是世界諸般痛苦。他將師弟安放好。禪房外撒了一地月光。他說,師弟,月色真好。師弟你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柔雲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那天你生我的氣了,可有什麼關系?
他撫摸著師弟的頭發,喃喃的說,有什麼關系呢?
他累極了,終於趴在師弟的床頭沉沉睡去。
夢裡,他說,師弟師弟,這十年我為你受盡委屈,你要怎麼補償我?師弟就輕輕笑起來,笑得春光明媚,眼角眉梢都是靈動的,風月無邊。師弟冰涼的手指劃過他的眉心,說,遇見你,真是冤孽。是我欠你的,你說該怎麼辦呢?他便握住師弟的手,笑著說,那就用一輩子慢慢還吧,這輩子還不完的,就下輩子,下下輩子。你定是逃不掉的。師弟聽了,臉上又是那樣一片蕭瑟的表情,像水中的月,像天邊的月。
師弟說,人哪有下輩子呢?我拿命還給你吧。
說完,師弟就轉身離開,像很多年前柔雲離開的那個晚上一樣,師弟一身清白,踏著月色就走了。他心裡著急,想要追上去,又怎麼都抬不動腿。他慌忙喊,聲音有些發抖,師弟別走,師弟,師弟……
我在。
醒來時,陽光一片。
師弟背靠著一棵菩提樹,正坐著。一如十年前的樣子,黑發黑瞳,神色清冷。師弟輕輕撫著他的頭發,說,我在呢,沒走。他有些不敢相信,爬起身來茫茫然地四下張望。這周遭野外的,哪裡有什麼高僧,哪裡有什麼禪房。
他又伸手,摸了摸師弟的臉頰,消瘦的,溫熱的,真實的。不是夢。
他定定地望著師弟,淚水瞬間沖出眼眶。
然後,抱住師弟單薄的身體,嚎啕大哭起來。
十年苦難,化作一朝眼淚如川。他在師弟的懷裡,哭得像一個擔驚受怕了太久的孤單的孩子。
師弟說,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問,夢到誰了?
問這話時,他站在溪水對岸,看師弟一手撩起袍角,一手拎著鞋,赤足踏在溪水中的石頭上。他本來是要揹著師弟過去的,師弟卻擺擺手,說,你莫不是真的把我當成廢人了?然後自己脫了鞋襪,慢慢走過來。他就問,師弟,你夢到誰了?師弟低頭看水裡的石頭,一腳踩下去,身子一歪,又穩住了。
聽到他的問話,師弟停了腳步,就那麼站在水中央。
師弟說,我夢到了龍。漫天的火焰熊熊燃燒,燒紅了天際,燒裂了大地,洪水就湧出來。有一條金色的巨龍裹挾著閃電,在洪水中肆意翻騰,攪起了滔天惡浪,將無數的生靈帶入死地。巨龍張嘴撥出的氣息就成了颶風。它憤怒地嘶吼,好像要把一切都毀滅掉。
師弟望著他,說,我很怕,這條龍會連它自己也毀掉。
他說,不會的。師弟,不會的,這只是夢。
因師弟重傷初愈,十分經不起旅途勞累,故在江南又待了一陣子,他說,我記得江南的白魚最好吃。雖然有十幾年不曾吃過了,要不要試試?師弟想說些什麼的,卻又輕輕晃了晃腦袋說,隨便吧。他就很高興地去牽師弟的手,說,我們上次到過的那個店,不知道還在不在。師弟將手抽回來,指著一處開滿桃花的地方說,在那裡,舊時的旗幟還飄著。他順勢望過去,略微皺了皺眉說,我怎麼記得好像不是?
師弟說,十多年了,你哪裡就記得這麼清楚?他當然記得,他捨不得忘。但說出口的卻是,印象中,那處原是沒有桃花的。師弟涼涼地回答,那時四月,怎麼會有桃花?
他聽了,便心中有些甜。山中的桃花總是開得晚些的。以前山裡開桃花的時候,怕是外面的花都盡謝了。他們往那個客棧走去,走得很慢。到了客棧,店還是那家店,小二還是那個小二,表情還是那樣識情識趣的表情,只是臉上長鬍子了。小二熱情地招呼,二位是要打尖還是要住店?若是打尖呢,我們有上好的燒花鴨,烤雞子,蒸白魚。要是住店呢,很不巧,今天就剩一間房了。
他一聽便樂,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師弟的後腰,說,這家店的生意忒的好,我們每次來卻都只有一間房。小二笑了,怪不得瞧著二位眼熟,原來是老客。師弟便說,上兩個容易的菜,我們……他接了口,我們不趕路,兩個素菜一條蒸白魚,魚先蒸,再去收拾房間。然後他虛扶著師弟的肩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才剛落座,便聽得有人細聲說話,瞧人家夫妻兩個,甚是恩愛,丈夫出門也帶著妻子,白首不離,也就是樣了吧?
師弟冷哼了一聲,面上有些生氣。
他瞧見了,便問,師弟,他們說的什麼?
師弟將頭扭過去看外面的桃花。陽光透過紅豔豔的花瓣,落在師弟臉上,也就有些紅。他又說,師弟莫要生氣。要是他們說了不好的話,師兄去打他們。說著,便站起來要過去尋釁。師弟拉住他的手,說,快些坐下來,人家說的並不是壞話。他便彎下腰,將臉湊近了低聲問,既然說的不是壞話,那就是好話囉?
師弟呆了一呆,臉突然紅了,說,怎麼、怎麼能算是好話!忽然又想起來他剛才與小二對話的樣子,分明是聽得懂的,便更加的臉紅,憤憤地放開他的手,又有些被捉弄的惱怒,於是說,你從前就是這樣,三句裡要騙兩句。他擺擺手,說,我何時三句話騙了兩句?師弟便瞪著他,說,你明明聽得懂!
他笑得很算計,若是師弟認為我聽得懂,我便聽得懂吧,都依你。師弟見他笑得十分賴皮,知道自己又著了道,便輕嘆一口氣。不多時飯菜上來,兩人不再說話,他給師弟盛了一碗飯,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然後坐下來,只是等著,並不動筷子。
直等到魚蒸上來,揭開蓋的時候,清香滿鼻。他就伸筷子去夾。夾了魚肉,卻是放在師弟碗裡。師弟便將手裡的筷子架起來,只歪著頭看他,嘴角一勾,眼風卻是涼的。他笑嘻嘻地說,師弟,我不會挑魚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