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一夢芳華·盡》 作者:在荒原獨自奔跑的狍子
一)
渡船一搖一擺,慢慢滑了開來。
艄公在船尾搖著櫓,,相公是第一次來江南吧?我們這裡啊,也沒別的,就是這江心裡打上來的白魚特別好吃。對了,還有啊,順著這條江下去,在城外有座明月山,那山嘛,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山上有座月神廟的,據說求姻緣特別準。我說,相公這麼年輕,怕是還沒有成親吧?
江上吆喝慣了的人,嗓門都大。艄公的聲音像江水一樣一濤一濤地送到船頭。船頭站著的人側過臉,淡淡搖頭,回答,是沒有。
艄公又笑著說,喲,那可該去看看的。上了山,去月神廟裡求月老給指個好姻緣啊!相公這般人品,能配得上您的,那都得是仙子。
那人聽到了這樣的話,轉了一半身子,頗有興趣地問,如劣者這樣的人品,配得上仙子嗎?
怎麼配不上啊!您別看我是個搖船的,我在這江上來來回回也四十多年啦!什麼樣兒的人沒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啊!還送過皇上呢!說來您不信。那年頭間嘛,我也是剛掌船,在江邊上候客呢,那天啊,也就跟今天差不多,灰濛濛的。有幾個大漢拿著刀沖過來。那刀,蹭亮蹭亮的,他們在岸上呢,我都能覺著冷。原以為是要殺人的強盜,結果,嗨,他們就是要過江。這些人啊,成天打打殺殺嚇唬人——跟在這幾個大漢後面的,眼看著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後生伢子,拿件鬥篷罩在身上。我可聽見了啦,他們口裡喊的是“聖上”,這聖上是一般人能用的嗎?戲我可聽多了,可不就是皇上嘛!
那皇上長什麼樣子?
皇上?皇上能長什麼樣子?我也怕,也沒敢細瞅,邊上拿著刀呢!我就那麼瞥了一眼,瘦瘦長長的,跟我們一樣,也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沒區別!只是長得俊俏些。我瞧著,還不如相公您呢!
哦?劣者比皇上還長得好看嗎?老丈說笑了。
我啊,就一個好兒,從不撒謊。您打聽打聽,這江邊上,誰不知道我趙老二實誠!您吶,比皇上好看多了!您臉圓,這是福氣!別看現在的年輕人都愛打扮個花兒啊朵兒一個個跟妖精似的,福氣那是孃胎裡帶的!就說那個小皇帝吧,鬥篷裡露個尖下巴,這就是沒福氣的人。要不然能跟著幾個大漢逃亡嘛!
是啊……那個人抬頭望了望灰色的天,下意識應了一句。
嘿,這說起福相來吧,我又想起一個人。都是十來年前的事兒了。喲?相公您不愛聽吧?人老了,就愛多嘴。您要不聽,我就不說了。江面上風大,您要不進艙裡去吧!瞧您把自己個兒裹得……艄公呵呵笑著穩住了船,準備等人進艙。
不妨事。老丈繼續說吧,劣者愛聽。
喲,今兒算是遇見個知音了!嘿嘿!我啊,看人挺準的。相公你看你這圓臉大眼睛的,那都是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面相。我十來年前吧,送過一個年輕的客人。他呀,那身子骨弱得,一陣風都能把他給吹到江心裡去。本來我只是送他過江,可結果,他在我船上就吐血!把我給嚇得!
他死了嗎?
那倒沒有。過江也就是搖搖船的事,可他那樣,我也不能放著不管吶!問他是不是去投親,他搖頭,問他是不是訪友,他又搖頭,再後來我再問,他就昏過去了!您說這叫什麼事兒嘛!不得已,過了江下了船,我把他背到郎中那兒看。郎中說不中用了,別看了,買副棺材埋了吧。我想啊,這年輕人也怪可憐,親沒親,友沒友的。又把他揹回去了。要是真死在我船上了,我就埋了他吧,省得他做個孤魂野鬼。
老丈心善,積了這樣的大德,菩薩會保佑您的。
什麼保佑啊!我也是個孤身子,死後還不知道誰來埋我呢!那時候我就這麼看護著他,那個人啊,面相太薄了。丹鳳眼,吊梢眉,尖下巴,面無二兩肉。我跟您說,這樣的人啊,命都不好。病啊災的,躲都躲不掉!
後來呢?
我守了他大半夜,他出一身汗,我就尋思給他擦擦臉擦擦手。他手裡攥著不知什麼東西,攥得死緊,手心都給嵌出血了。我給他掰開,你猜怎麼著?他手裡居然握著一塊老大的水晶,雕做個花樣子。怪不得不撒手呢。這人愛財。嗨,得的怕是財癆。
哈哈哈……
呵呵,總算見著您笑了。笑笑好,常笑長歲!艄公又自己樂起來。那個人在我船上養了半個月的病,從閻王爺那兒點了個卯又回來了。嘿,這也算運氣的。後來他就走了,走時送我一塊銀子,又送一張符,說貼了符,以後行船就安全。我本來是不信的,不過見他誠懇,我也就收下了。喏,就是船頭那一張。風吹日曬的,都破了。不過說來也怪,好像從那以後我還真沒有遇到過什麼事兒!神了!
說不定,老丈您碰上的,真是個仙子呢?
嗨~仙子那都生在月亮上呢!哪兒有這樣的仙子啊!
船頭的年輕人聽著,就微微笑起來。
船擺著擺著,把兩岸的顏色都融進江上薄薄的霧裡,一片青青白白的。如同夢境一樣飄渺。他聽著艄公絮絮叨叨,一面笑,一面看景。岸邊,有大姑娘老媽媽蹲在石墩子上搗衣服。再遠,就是人家,白牆黑瓦的。順著江風,傳來了孩子們跑著跳著的聲音,還有叫賣糖餅子的,炒瓜子的。聲聲句句,全是煙火紅塵。
過了江,謝過老丈,年輕人掏出一塊銀子。那艄公連連擺手,說,不過就是渡個江,我送人一律十文,這太多了!年輕人就把銀子放在船舷上,又眨眨眼睛,從懷裡拿出一張符,說,您船頭的那張符已經不能用了,這張貼上去,可保平安。
艄公張大了嘴,驚訝地望著他:莫不是……莫不是真的有神仙?
上了岸,年輕人將風帽蓋得嚴實,慢慢走著。離了霧濛濛的江,岸上的日頭略略露出臉來。
相公要鞋嗎?做工可細了。
相公看看玉吧!
一口一個相公,喊的全是江南的軟音糯語。這裡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喊他的名字。一口一個,全是軟軟的相公相公。
那是他第一次去江南。和師弟一起。江南的風景多好啊!小橋流水,白牆黑瓦,有人賣傘,有人賣蓮蓬。過了橋,能聽見教書先生在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學堂外面,成雙成對的黃鸝躲在柳樹上吱吱喳喳地叫。大姑娘小媳婦三兩個倚在門旁,磕著瓜子,聊著天,說到高興的時候一起大笑。
就這麼度過一生。多好啊。他背上揹著劍,劍身都是熱的,剛浸透過人血,甚至能聞到陣陣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