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氣落在身上,是一整塊滾燙的玻璃板,幹熱的空氣則是無數根燒得通紅的針。窗戶沒有閉緊,留了一條窄縫通風,此起彼伏的煙火聲遠在天邊,彷彿是從上個世紀傳來的連綿戰火,浩大聲勢裡自有繽紛的熱鬧。
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回來。身在世界邊緣的異鄉人之感從未像現在這樣窮兇極惡地扼住喉嚨,看不見的四面八方同時射來千萬支毒箭般的視線,使我受到巨大的羞辱。耳畔又有人喁喁低語,半邊身子壓得生疼,我按了按耳朵,想讓那聲音消失,隨即翻了個身。
餘光裡的光亮立刻暗了下去,孟潛聲擋住光線,把燈挪到照不到我眼睛的地方,問:“太亮了?”
“不是。我本來就睡不著。”我半坐起來,瞄見扣在被子上的是一冊卡夫卡中短篇選集,他順手拎過一個厚軟的靠墊塞在我腦後。
“吵得慌。”我說。
“是啊,過年。”他翻過一頁書,紙張刮過棉質的被套,發出粗啞的擦聲。
然後我們便不再講話了。
我望著沙發邊被燈光映得半亮不亮的桌燈,那燈頂了個富麗的彩色玻璃罩子,勉強能辨出上面有老綠、血紅、海藍各種顏色,反射出似有若無的微光,似好多隻窺伺的小鬼眼睛。
我慢慢感覺到不對。
身體膨脹起來,吹氣球一般,腫得無限大,最後成了團巨大卻輕飄飄的肉,這屋子小得根本裝不下我。我吃驚地看向自己的手,它還安詳地擱在被子上,但我卻分明覺得它膨脹得比整張床還要大,我想牽一牽被角,但根本無法做到,就好像是要操縱推土機精準地鏟起地面上的一隻螞蟻。伴隨著天旋地轉的眩暈感,我一下子跌到地心去了。
大概是睡著之後的夢吧,我想。
年後好歹下了兩場小雪,都是落地即化。從公司大樓的落地窗前俯瞰,更顯得街道泥濘,建築粗野。也許因為過年那幾天都在失眠中度過,我最近頭疼得頻繁,記憶力也差得多,人成了把懶骨頭,只想懨懨地躺著,一下午也不過寫三行字。
領導對我的疏懶頗有微詞,滔滔不絕地訓示了一番,期間我全程盯著地上幾何紋樣的地毯邊緣數數,待他說完,我慢慢地道了句歉,站立和說話累得喘不過氣,多的字更是一個也說不出。
領導青著臉讓我出去。
剛出公司,下起了凍雨,不大,更叫人煩。路過一家生意紅火的西點房,玻璃門緊閉,甜食的暖香還是滲出來,燈光透過明淨的玻璃在地上投下蜜金的影子。一個年輕的母親和孩子走出來,小孩兒臉上掛著淡灰的淚痕,雙手捧著個巴掌大的兔子點心,說道:“媽媽,你看它的耳朵好長,你看。”
母親手裡拎著空盒子東張西望,並沒有看他:“哎呀,你別玩兒了,要吃快點吃,待會兒掉地上我可不會再給你買了。這麼點東西就要二十塊,真是搶錢,不買就鬧,一點兒都不聽話……”
小孩兒扁扁嘴,沒吭聲,嘬尖嘴唇,小心地咬掉兔子的半邊臉,像在偷吃神壇上的供果。
鬼使神差地,我推門走進去。油和糖的悶香滾滾而來,收銀櫃前排滿了人,我站到最後,耳朵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前頭兩個穿中學制服的小姑娘討論買哪個蛋糕。
店裡的暖氣太足,排了沒一會兒,胸口悶得開始心悸,但我一直忍著。店員小姐笑容甜美地問我要什麼,我轉頭看見冰櫃裡陳列著的花式蛋糕,忽覺膩得發嘔,對上她殷切的目光,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隨便指了一個。
迫不及待地推開大門,外面冰冷的空氣洶洶灌入,背上的冷汗才漸漸收住。我竟想不起來自己剛才為什麼要進去,站在原地發了一陣呆,隨手把蛋糕盒子放在路邊的垃圾桶上。
孟潛聲出差去了,我立馬請了幾天病假,整天在床上躺著,什麼也不做,腦袋沉甸甸的,裡面裝了十幾斤鐵,上萬個念頭出現又死去,沙丁魚群般聚攏散開,風馳電騁,磷光一閃而逝,最後只剩空空虛無。
我從沒覺得這麼累過,身體裡的所有東西都在被時間淩遲,一點一點地裂成碎片。你能聽到碎裂的聲音。
公司的電話來了又來,實在敷衍不了,我才拖著身體到公司去。
這天下午大家都半閑著,因為有個領導過生日,晚上要請客吃飯。一大群人坐在寬敞的包廂裡談笑風生,觥籌交錯,我卻止不住地冒冷汗,胸口悶得舌根發麻,吐字都困難,敬酒時手指不聽使喚地發抖。身體像是一道堤壩,深處有腥黑的水升上來,逐漸漫過堤壩,少許已經淌到另一面去了。
我揩掉掌心的濕汗,跟領導說不太舒服,想先回去,失陪了。
興頭上聽到這種話,無論是誰都會大感掃興,但又不好發作,他只能說注意身體雲雲,揮手將我放了回去。
我簡直千恩萬謝,一出包廂就直奔洗手間,在隔間裡幹嘔了半天,咳得眼前全是五顏六色的光斑。
夜裡吃了安眠藥,仍舊失眠,我拉開窗簾,夜色是亂葬崗上那種死氣沉沉的黑色,很多不該有的可怕念頭尖嘯著掠過,我打了個寒噤,摸到手機給孟潛聲打電話。
響了兩聲,我意識到現在正是深夜,立刻掛掉,但沒過一會兒他就打了回來。
我剛“喂”了聲,他就問:“怎麼還沒睡?”
“我不想幹這個工作了,覺得很累”,或者是“我覺得不舒服,什麼都沒意思”,這都是我想說的話。但轉念又想到這些話聽了只會讓人心煩,還沒說出口,已大感對他不起,於是說:“我想你。”
他那頭道:“再有幾天就回來了。睡去吧,明天還上班。”
“是不是吵你休息了?”我聽他聲音疲倦,覺得自己這樣任性使氣實在該死,不敢再多說什麼。他似乎嘆了口氣:“我還沒睡,在寫明天用的東西。”
我說好吧,晚安。
他草草應了一聲,就收了線。
整間屋子裡,只能聽見我身體裡血液流動的聲音,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生靈。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越縮越小,小成了一粒沙,空氣不經意地翻個身,沙粒就被碾成齏粉。
“她感到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層簾子,橫著一道屏障,她第一次發覺,既然是兩個人,就永遠不能從心底裡,從靈魂深處達到相互瞭解,他們可以並肩同行,有時擁抱在一起,但並非真正的合而為一,所以我們每個人的精神生活會永遠是感到孤獨的。”
《一生》裡的那段話浮出來,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夏天的下午。我不知道是回憶還是夢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