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裡,我被某種悽怨幽咽的聲音驚醒了,醒時渾身是汗,發現我媽竟然伏在我的床頭,肩膀一聳一伏地抽泣。溫熱潮濕的淚水落在我的肩膀上,有的順著面板滑進頸窩裡,像破殼而出的幼蛇。
我悚然叫了一聲“媽”,她隔著薄被抱住我,哽咽道:“小君,媽媽只有你了,我養你這麼辛苦,你一定要聽我的話,以後要孝順我,知道嗎?”
我驚恐地說不出話。
她鍥而不捨地一遍遍說著,手指張開,死死箍住我的肩頭,嘴裡反複念著:
“知道嗎?知道嗎?要聽我的話!”
骨頭和皮肉疼得鑽心,我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權作答應。
黑暗裡,我感覺到她抹幹了臉上的淚水,歡喜地起身走出去,又忽然回來,摸了摸我的頭,要我早點睡,休息好。
我睜眼到天亮。
我被家裡的硝煙搞得身心俱疲,孟先生的成績忽然一落千丈。大家都十分疑惑,老師只能歸結於他頻繁請假缺課,我也是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十月天氣轉涼,孟先生又有三天沒來上課。我在數學課上琢磨好了對策:下課就去公用電話那兒給我媽打個電話說要去圖書館,放學就可以去孟家看看。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孟先生揹著書包的身影經過窗外,但卻與教室的方向截然相反。我立刻站起來,在老師詫異的目光裡撒了個謊,說不舒服,得到準許後匆匆跑出去。
我掉在他後面一大截,跟著他穿過學校裡的小路,走到後門附近的圍牆那裡。這裡有一小截圍牆塌了很多年,背後是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凹窪處是一方常年積雨形成的池塘。
平時很少有學生會走這裡,只有學校組織野炊時,會從後門出去。我看見他翻過了碎磚堆砌的圍牆,爬上小丘,也許是四周太安靜了,他冷不丁轉過頭來。
“小獾?”
我差點被嚇得摔個跟頭。
然而他這一回頭,我連問他為什麼不進教室上課都忘了,脫口道:“你臉怎麼了?”
孟先生沖我擺了擺手:“快回去上課。”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他身邊:“你要去哪兒?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
“我逃學啊。”
他一笑,只抬起了沒受傷的那半邊嘴角。說完繼續往外走,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疼不疼?你爸又喝酒了?你怎麼請了這麼久的假,我都要去你家看你了……”
孟先生越走越快,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你爸為什麼總喝酒?”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池塘邊上闃寂無聲,風吹動蘆葦和野草的聲音全然鼓譟著耳朵。最近沒有下雨,草地幹燥,池塘的邊界也縮小了,露出淺色的一圈濕泥,深色的水越發油亮濃稠,幾乎熬成了一個小小的沼澤。
孟先生躺在草地上,語文書蓋在臉上,書包扔得遠遠的。
“我要睡覺。”
他二十分鐘前說。
當然,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二十分鐘——我沒有手錶,時間這個騙子,只要不盯著它就永遠不說實話,也許早已過了二十分鐘,也許還遠遠不到。我默不作聲地坐在他幾步外的地上,忠心耿耿地守著他。
“你睡著了嗎?”
我小聲問他。
他不回答。
我手腳並用地挪到他身邊,俯下上半身,想偷偷看一眼他是不是在裝睡。鼻子馬上就要碰到他的語文書時,我放在他腦袋旁的手被握住了。
“別看我。”孟先生悶聲說。
我立刻打消了非看他一眼不可的念頭。
他的聲音甕聲甕氣的,或許哭了也說不定。一想到孟先生可能哭了,我簡直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