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見到他哭,還是他母親快要過世那次。那副情景直到現在仍還清晰地烙在我腦海裡,我一想起孟先生坐在醫院的椅子上落淚,就喘不上氣,被絕望牢牢地扼住了喉嚨。
我只能眼睜睜地目送他母親一點一點地死去,除了睜大眼睛將她痛苦萬分的姿態看得更為清楚之外,別無他法。
我只好輕聲問他:“你爸為什麼又打你啊。”
“他那天喝醉了,在家摔東西。把我媽的相框打碎了。”孟先生說,“我罵了他。”
那相框我知道。不過一本書那麼大的玻璃相框,立在孟先生臥室的五鬥櫃上。除此之外,那個家裡已經沒有任何有關他母親的痕跡遺存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說:“罵得好。”
他似乎悶聲笑了笑,我聽不清,但被這笑聲沁得喉頭一熱,彷彿灌了一碗生辣的糖水。
那天下午有數學考試,我沒參加,連書包都沒回教室取,跟孟先生撒了謊,得以送他回家。
丁阿姨來開的門,屋裡沒點燈,陰沉沉的,空氣裡浮動著酒精的氣味。一把暗沉的聲音響起:“你還回來幹什麼?我家裝不下你。”
我脊背上的肌肉突兀地一跳,像捱了一鞭子。
丁阿姨說:“你也來了啊。”
那個聲音問:“誰來了?”
“老何的小孩兒。”
腳步聲比心跳還要低沉,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飯廳出來:“老師讓你送孟潛聲回來嗎?”
我總不能說自己逃了學,只能遲疑地點點頭。
孟叔叔倒像很高興似的:“老師也管不了他了?”
我這才明白過來,辯解道:“不是!孟叔叔,老師沒有說……”
“我都知道。”他打斷了我,眼睛亮得像兩簇小小的鬼火,“我自己的兒子什麼德行,我還能不知道麼?”
丁阿姨幾乎像個男人的高大身軀還立在門後,明顯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孟先生已經邁進了門,轉頭沖我笑了笑:“行了,謝謝你。你早點回去吧。”
我不僅沒放開他,反而還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孟叔叔和丁阿姨一左一右地盯著我們,像勾魂的無常,只等我放開孟先生,他們就立刻架上他,拖到那黑黢黢冷冰冰的地府裡去。我頓時毛骨悚然,又冷又濕的手拽著孟先生,像五根不斷融化的碎冰疙瘩。
“你、你還沒吃晚飯呢。”我掙紮著說。
丁阿姨露出一個尖牙利齒的笑容:“我今天包餃子哪!”
“快回家吧,天都要黑了。”孟叔叔說。
我說:“你明天要來上課,明天有考試,學校領導還要來檢查,老師說了,誰要是不去,要追究的。”
孟先生疑惑了一剎,旋即露出一個笑容:“好。明天見。”
“明天見。”
我盼望著他再跟我說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只能失魂落魄地看著,那扇厚重的大門“砰”地關上,趾高氣揚地甩了我一個烏黑的耳光。
我捨不得走,一直站在門口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聽見有人從樓上下來,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第二天當然沒有什麼考試和檢查,相反,我因為無故缺席考試,被班主任知道,立刻就向我父母反映了。我媽沒有想到我居然讓她顏面掃地,放學回家我就捱了頓打。
長大捱打的壞處就在於不能隨便躲,父母也不會擔心孩子太小打壞,可以無所忌憚地發洩怒火了。因此挨完打的我在家躺了整整兩天,幸好是週末,也不用請假,最重要的是不用費盡心機地向孟先生隱瞞。
禮拜一在學校,我全身勉勉強強已經不那麼疼了,只是上下樓梯還是不自在。我們當時的教室在四樓,孟先生看我齜牙咧嘴地下樓,問怎麼了,我說在家摔了一跤,他一面笑,一面彎下腰說要揹我,讓我伏到他背上。
我顧及面子,當然沒好意思答應,非常有男子氣概地拒絕了,只扶著他的手下樓。
那隻手是很熱的,和我的手疊在一起,因為受力而緊握,摩擦到後面,我的掌心幾乎有些發痛,皮都要磨開了似的,還捨不得放開,巴不得真的把皮磨破,血和肉都攪在一起,融為一體才好。
那時候當然不懂什麼叫沖冠一怒為紅顏,但我稀裡糊塗地“慘遭毒打為紅顏”,多少也算能沾一沾情種的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