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出院回來,全然換了一個人。
我甚至做夢夢見她在醫院裡被什麼可怕的東西吃掉了,現在在我面前走來走去的這個“人”,不過徒然披著她的皮而已。
“我買了櫻桃。”她說。
那時的櫻桃只有一種,個頭比車厘子小得多,顏色介於朱紅與橘紅之間,皮薄如紙,肉是亞麻黃,比姑娘的嘴唇更軟。總是酸多於甜,當然也有甜的,往往都熟得爛透,有一股發酵的醉香,抿開果肉,舌頭被近似於酒的汁水浸得微微發麻。
不過現在不大見了,太嬌貴,一碰就皮開肉綻,運輸不便。嬌貴脆弱的東西多半短命。
櫻桃洗好裝在小盆裡,我剛伸手去接,她突然縮了回去。
“要不要加點白糖?有點酸。”
“不要白糖。”我說。
“你不懂,加白糖好吃,我又不會騙你,我去給你加點兒,待會兒給你拿過來。”
她滿懷希冀地看著我吃下去。
甜得發腥。
我的一切生活都在她精密的掌控之下:課外書不看了,會耽誤學習,偶爾買一本,必須藏在書櫃最裡面,不能叫她看見。吃飯必須要吃一碗半,少了不行,對身體不好,會餓;多了不行,吃太多,坐著不動影響消化。桌上的零食紋絲未動,我媽問為什麼不吃,我說不想吃,她便認定我偷著在學校吃,收繳了我最後一點零花錢。
我叫她別買零食了,放壞了也沒人吃,她說:
“這個年紀的小孩,哪有不貪嘴的。”
一邊把零食裝進我書包裡,說課間餓了好墊肚子。
我只能揹著半書包零食到學校去,燙手山芋似的到處送人,被迫接受同學豔羨的恭維:
“何遇君家真有錢啊。”
我爸的確算得上小有身家,加上已近中年卻還風流灑脫,若不是這兩樣齊佔,尤其是前者,身邊也不會狂蜂浪蝶不絕。
我媽剛流産那天,我在醫院熬了一整個晚上加一個白天,我爸照舊不回電話,直到我發現錢不夠了,被催著繳費,用醫院的電話打過去,他才匆忙趕到醫院來。
他到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多,那模樣有一種瀟灑的狼狽:還是西裝革履,不過襯衣皺了,胸口的兩枚釦子還扣錯了;皮鞋還是鋥亮得一塵不染,頭發卻亂了。
是從哪個女人的床上爬起來的?
我媽搶救時的情況不大好,我當時太急,醫生說是哪裡不太好也沒聽明白,只記得我媽推出來是昏迷的。我爸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或許是光線原因,顯得臉色慘然。
我故意站得離他很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隔壁床床頭雪白的鐵欄杆。
等了一個多鐘頭,我媽才慢慢醒過來。
那時我爸已經交完了費,重新扣好了襯衣釦子,頭發也能見人了,坐在椅子上,鄭重其事地握著她的手,像隨時準備宣誓。
我媽睜眼一看是我爸,還沒張嘴說話,就嗚嚥著哭了。
我爸坐到床沿上,俯下身溫柔地安慰她,到後來似乎也抹了兩把眼淚。
我只覺得病房裡悶得怕人。
我爸似乎與外面的女人斷了幹淨,我媽剛出院那段時間,無論多晚,他總會回家;我媽毋庸置疑地再次快樂起來,打麻將推牌都擲地有聲。每到晚上,她幫我爸熱好洗腳水放到客廳邊上,那裡整齊地擺著印牡丹花的瓷盆和毛巾,看著井然有序的一切,她就掛上隱秘的笑容,滿意地點點頭,像視察貯藏了三個冬天口糧的某種鼠類。
她的話語是瑣碎而密集的,滾得滿地都是,一不留神就要讓人狠狠摔一跤。
沒過多久,我爸又開始了夜不歸宿。這回他收斂許多,一個禮拜統共兩三天不回來而已。
我問我媽,遭到她的呵斥:小孩子讀書就好,大人的事別管。
於是我們都心安理得地粉飾太平,不約而同地獲得一種虛浮的快樂。
那時我念初二,我是五歲入學,比許多同學年紀小,但成績尚可。面對外人對我的誇獎,我媽總是露出毫不掩飾的驕矜笑容,回話有時尖刻得像在人上烙刑。
我的聽力似乎越來越好了,這讓我異常煩惱,因為我總能隔著門聽見她和我爸爭吵過後,嘴裡咕嚕著低聲的咒罵:
“你怎麼不死?你怎麼還不死?”